两日三

略略略

【三叶】天堂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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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老师,叶子扬。”


他尽力克制着一股股接连不断涌上来的火气。


“你说的对,咱们确实没认识几天。但就这几天,你多少也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这事儿让我知道了,你觉得我能就这么不管?”


房间里安静极了。有那么一瞬间,叶子扬忽然很想任性地闭上眼睛,因为他听见晨风正温柔地卷过房檐下的贝壳风铃。小文儿说那是夏天时她骑在爸爸脖子上挂上去的,结果日晒风吹,没过几天就掉了色。


昨晚到今早,他至少做错了三件事。


一不该轻易推翻之前的原则。早就说过道别的话了,又自己跑到人家家里来。这是最初始的错误,如果他那时在电话里能随便找个借口拒绝三哥的邀请,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来了就算了,也没喝酒,还偏要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那点破事儿都说出来。这是第二件。明明心里清楚得很,街上随便拉来个陌生人听说你命不久矣恐怕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古道热肠如莫三哥。自己三言两语说完痛快了,人家听去又要白添多少麻烦。


第三件就更难堪了。大清早,刚睁开眼,吐了人家一床。


三座大山加在一块儿,乐观如叶子扬也难免觉得挫败,甚至生出还不如干脆一闭眼再晕一次得了的想法。昨天晚上不知怎么,脑子里还念叨着时候不早该回去了,结果正和人说着话居然就这么睡着了。早上睁眼发现床单颜色不对,才反应过来昨晚又是在三哥家过的。搞清楚状况之后一个字儿还没说出来,晨起高颅压就让他胃里一阵剧烈翻涌。已经尽力往床边上趴了,但没完全来得及,雪青色的干净床单于是也遭了殃。


味道挺难闻的。样子当然更不好看。


三哥已经第一时间把脏了的床单换掉了,不知道是不是顾及他的面子,暂时没听到洗衣机运转的声音。他心虚,想下床,对方不让,就只好坐在没了床单的雪白褥子上掏兜找降颅压的药吃。口服的现在对他来说作用其实不大,他在家一般更多是靠熬。但是为了避免短时间内再出丑,能吃就先吃上吧。吃完想起来还有抗癫药,摸摸另一个兜,掰出两颗来顺进嘴里,又想起昨晚上还欠了一顿,手指在锋利的铝箔板上犹豫了一下,想想又觉得现在补也来不及,还是算了。


那么该做的事就都做完了。这意味着他没有任何办法再回避这次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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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这一整套流程,莫三妹插不上手,就坐在床角静静地看。掏兜,掰药,喝水,再掏兜,再吃药,重复的动作入了莫三妹的眼底,又勾着他想起那个有关仓鼠的比喻来。


他的心脏现在揪得很紧。不是现在,是从昨晚开始就揪得很紧。受限于文化程度,他暂时找不到更精确的语言来表达这种感受,想着要是换了小文儿在可能还好一点——别看她才上学没多久,看图写话篇篇都是优上。


往常遇到这种难缠的情绪,他一般都是靠抽烟解决。他烟瘾其实不算大,但一遇到事儿就死命抽——往屋檐底下最靠边的石墩子上一蹲,把小文儿支回里屋去画画或者看电视,只需要半个多小时,眼前的青砖地上就能积下八九个烟屁股。等抽够了,人一般也就熏得晕晕乎乎了,于是再烦的事也总能有个喘气儿的机会。


但是这个办法应付不了眼下的情况。别说蹲墙角抽闷烟了,要不是刚才给人倒水,他简直连屁股都不想挪一下。他怕自己一个回身儿的工夫,人就跑了。


“说真的,叶老师。”


“留下吧。”


奇怪。他明明憋了一肚子火气,说出来的话却很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低,不像是平时扯着嗓子和武小文呛火的声音,也不像昨晚在饭桌上吹牛打屁的声音。他简直不记得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好像说话的根本不是他的喉咙,而是他那颗紧紧拴了一晚上的,正默默挣动的心。


“你就当是满足我救人救到底的虚荣心也好,”他听见自己继续说,像一个面对老师诘问而不知所措的孩子,努力搜刮着所有有用没用的理由,“或者为了文儿,你答应要教她钢琴呢。”


他的眼底以极快的速度,几不可察地染上了几分氤氲的红。叶子扬有些惊讶地捕捉到了这个时刻。


“你三哥我看得开,不跟你说那些没用的,你尽管放心。你来这儿住,活一天我和文儿就看顾你一天,真要是时候到了,三哥风风光光给你送行。我告诉你啊,你别光觉着你签了那什么捐献书了人家就能管你后事了,管是管,你出了事儿第一时间他们哪儿知道去?我说句难听的,等他们到了,谁知道你捐出去的还能不能用呢,是不是?


“再说了,万事都有个说不定,我之前在医院见过一个老太太,儿女都围着床准备默哀了,谁知道人家怎么搞的,心跳一下子又有了,医生护士也都傻眼了,赶紧把家属赶出去抢救,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太太命硬,过了半个月好端端出院了!”


“叶老师,”他把上身探过去一点,似乎在为找不出别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诚挚而感到着急似的,“你那个病我是不太懂。就说不能做手术吧,保守治疗总可以吧?你搬过来,随时要去医院都有车接车送,不比你自己打车方便?万一你也跟那老太太一样——”


讲到这儿,他忽然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没说出口的当然是,万一你也跟那老太太一样,命硬,能扛过去呢?


这是好话,吉利的,当然可以说。可他当他仰起头,叶子扬那杂乱着斑驳的鬓角,眼尾几道不合年龄的纹路,还有大概是因为忍着头疼和恶心而苍白发青的脸色都骤然撞入他的眼底,他又忽然觉得这话有些残忍起来了。


说也奇怪,在今早之前,他居然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觉得他像个病人。





*

好消息是,叶子扬最终答应了,暂时搬过来住。


莫三妹那颗被捆得像雪姐卖的卤猪心一样凄惨的心脏总于给松了绑,获得了重新喘息的机会,好歹不再咚咚咚地死命擂鼓给他听了。尽管叶子扬本人仍然没有松口说在这里长住,甚至没让他请人搬钢琴,只带了一架便携的电钢过来,行李也尽量少,仿佛留足了回转的余地,甚至还强迫他答应了借住期间每个月收取三千块钱的借住费,送医,买药之类产生的相关费用另算。以上几条,哪条不答应都不行。


你有文化你说了算——莫老三心里不服气,也只好过过嘴瘾算了。


尽管如此,当他卸完叶子扬本就不多的家当,把它们一一安置,想办法不起眼地藏进这个好像早就等着的新家时,还是从心底里生发出了一种簇新的,不太真实的喜悦,好像心甘情愿迎接一些未知的将来本身已经是一件足够令人感激的事情。把洗干净的床单重新铺回床上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变成了一颗刚刚出苗的花生芽,壮壮的,脆嫩的新生,带着雪白的甜。


他很难得喜欢一次自己的比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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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恭喜叶老师喜提乔迁


这次写了一丢丢小彩蛋玩儿嘿嘿,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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