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将至（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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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狗熊。”林楠笙说。
“巧了，”左秋明扶他坐起来，又把放着洗漱用具的铁架子拉到床旁边，自己跨坐在一把小木头凳子上给他递牙刷，“我梦见你变成一盏台灯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
“你先说。”
“你先。”
“我的梦太短了，还是你先。我变成狗熊，然后呢？”
“然后，”林楠笙把牙膏挤在雪白的刷头上，“然后你是森林里最会做果酱的狗熊。”
“那不错。”左秋明笑，倒好一杯温水等他漱口，“这两天的营养餐没白吃，记住我的厉害了。”
“你别高兴太早。没遇见蜜蜂呢。”
“蜜蜂怎么了？蜜蜂也爱吃我做的果酱？”
“嗯。”
“那是好事儿么。”
“也好也不好。”
“总不能是我小气鬼不给人家吃吧？”
“不是，你是最大方的狗熊，谁问你要果酱你都让它们吃个够。”
“那怎么还不好了？”
“有一只蜜蜂吃的时候没注意，掉进果酱罐子里爬不出来，淹死了。”
“哦呦，那我该伤心了。我是只善良的熊吧？”
他把那杯温水递了上去。
“是，所以你伤心坏了，发誓以后再也不做果酱了。”
说这几句话的空儿里他刷完了牙，总算可以把话讲清楚了。他眨着眼看左秋明，眼里带着点儿很好察觉的，知情者的得意。如果他停在这里不讲了，他的伙伴也不会有任何怀疑，只好相信这是一个让人伤心的梦。
“后来呢？我真的再也不做果酱了吗？”
“嗯，真的不做了。”
“那别的动物吃什么——等等，不会有个更厉害的狗熊出现，做出更好吃的果酱了吧？”
“没有没有，整个森林只有你最会做果酱。你不做了大家就没得吃了。”
“那你呢？这个梦里有你吗？”
“有。”
“那你不早告诉我。你是个什么动物？兔子？大象？我记得你喜欢大象。”
“不是，我也是只狗熊。”
林楠笙洗完脸，把毛巾叠好挂回架子上。倒洗脸水这种事儿左秋明不让他干，说是任何出力的行为都有可能对伤口不利。但是左秋明现在急着听故事，也没空倒水，所以洗脸盆就得在架子上多躺一会儿。
“我是你的狗熊朋友，但是我不会做果酱。你教过我很多次，但我做的就是不好吃。我看你消沉的样子很难过，但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你躲在家里不出门，别的动物就来问我，说他什么时候再做果酱啊？我家孩子闹着要吃呢。面包店的店长也来找我，说自从你不做果酱，他的面包都卖不出去了。”
“哇，原来我这么重要啊。”
左秋明的声音里有一个合格的听众该有的惊喜和感激。
“那当然。”
“那结局呢？这是个完整的梦吗？”
“别急，后来事情就变好了。”
“怎么个好法儿？”
“过了好久好久，不知道有多久，这中间你始终不愿意出门，连跟我说话都少了，每天就只是埋头睡觉。结果有一天，又有一只蜜蜂飞来了。”
“不会是找我来报仇的吧。”
“不是。”
“要果酱的？”
“也不是。它来了之后就在我们面前绕啊绕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它要干什么。”
“等一下，你跟别的动物不是能交流吗？”
“能啊。”
“那跟蜜蜂怎么就不行了。你跟它说话了没？”
“不行，蜜蜂不跟我说话。蜜蜂不跟任何人说话，好像只有它们蜜蜂自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懂了，蜜蜂不遵守你这个森林的法则。那也没关系，反正这是你的梦，到最后还得是你说了算。后来呢？”
“后来我看懂了，蜜蜂想带我们去某个地方。一开始我先跟它出门了，后来它又绕回去，把你也带出来了。”
“哟，我还以为我肯定很怕蜜蜂呢，我不是把人家同伴害死了嘛。”
“它没想攻击你。我在梦里能看出来。”
“它把咱俩带到哪儿去了？”
“带到一片我从来没去过的橙子林里。好大一片树林，每棵树上都挂满了圆滚滚的橙子。”
“你以前没来过这里吗？我也没有？”
“没有，谁都没来过。然后那只蜜蜂在我们眼前停下了，亮了亮它尾巴上的尖刺。”
“不会吧，到头来还是要找我报仇？”
“不是不是，你别着急嘛，别把人家想的那么坏。要不你先去把水倒了？”
“不倒。我要听完。”
“好吧，马上就完。那只蜜蜂给我们看完它的刺之后就把我们带进橙子林里，挑了一颗最大的橙子，用它的刺轻轻戳了一下，你猜怎么了？”
“怎么了？”
“那只橙子整个爆开了。”
“啊？”
“哎呀，不是炸弹那种爆法。是很轻盈的，噗一声，一点儿也没溅到谁身上。”
“哦哦，那就好。”
“这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橙子打开之后里面流出来的是什么吗？”
“你都这么问了，那肯定不是普通的橙汁吧。”
“聪明。里面流出来的是果酱。橙子果酱，金色的，就是你以前会做的那种。”
左秋明又轻轻“哇”了一声。这次是充满真心的。
“快，接着讲。果酱橙子，然后呢？”
“没了，讲完了。”
“啊？”
“然后我就醒了。”
左秋明居然认真地感到有些遗憾。像是又回到小时候缠着家长讲故事的夜晚，永远不知餍足。
“该你了。”
“我能不能耍赖。”
“你敢。”
“我的梦和你的一比就太无趣了。”
左秋明想起上学的时候。军校也是有两个学期的文学课的，总不能培养的学生以后当了高级特工，结果连首诗都欣赏不了。他还记得第二学期教他们的冯老师，讲课为人都随兴之至，期末考试的作业是任意题材，任意体裁的文学作品一份。他自己那时候刚读过勃朗宁的诗，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冒险小说，还没忘悄悄给林楠笙留了个足智多谋的好友的位置。可出于青年人特有的敏感，尽管他们俩的这次作业都写的很认真，却始终没有交换阅读过彼此的作品。到了交作业那天左秋明才知道，班上的同学有写诗的，写文学评论的，最多的是像他一样写小说的，唯有林楠笙，居然交了薄薄一本原创的童话故事集。
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些。他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那副怎么晒都依旧干净的面庞上洇出不易察觉的害羞的颜色，眼神却笃定，晚星一样亮。他那时就觉得，林楠笙这家伙，以后要是能一直和孩子打交道就好了。
“想什么呢，我警告你啊，不许耍赖。”
左秋明只好去回忆那个灰色的短梦。
“我梦见你变成一盏台灯，放在一个灰色的，很脏的桌子上。你身上也落了好多灰，绿色的金属杆生锈了，灯也点不亮了。”
“梦里有你吗？”
这回换林楠笙问他。
“有，不过我更像是......旁观者？我没有出现在画面里。其实画面里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就只有桌子和台灯。而且我在梦里也没有见过你本身的样子，我就是单纯知道，那盏灯是你。”
“嗯，后来呢？”
“问题就是没有后来。你就一直在那儿，台灯一直在桌上。我知道它坏了，落灰了，生锈了，但我也没去动它，我就这么看着。怎么样，够无聊吧。”
“不无聊。这样就结束了吗？”
“那倒没有。我盯着那张桌子和台灯看了好久，忽然听见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她在问我问题。”
“你看不见她？”
“对，看不见。但是可以和她对话。”
“她问你什么了？”
“她说，台灯不亮了，怎么办？我就回答她，我说可以拿去修修。她又问那要是修不好了呢？”
“你说什么，换个新的？”
林楠笙笑着猜，他看上去对自己变成台灯的故事很感兴趣。
“对啊，我只能说，那就换个新的。结果孩子就指着你——”
“等一下，你不是看不见她吗？”
“对哦。但是我好像又记着她确实指了你一下？是个女孩儿，可能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这么说来我应该是看到她了，但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她长什么样了。”
“没关系，梦嘛，都有可能。你接着讲。”
“嗯。我说换个新的，结果她指着你问我，那它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说我们可以送它去旧物回收处......我都不知道哪儿有这么个地方。
“我还说，送到回收处，好一点的话会被拆成零件，有的部分就能回收，像什么金属呀，电池呀，就可以留给新的台灯用。结果小孩儿又问我说，那要是回收的人觉得它哪儿都没用了呢？
“都没用的话，我说，那就只好把它留在这里了。就像现在这样，继续站在这张桌子上，是不是也不错？时间再久一些的话，它也许会自己变成一堆零件，不过这堆零件也是不能给新台灯用的，只是因为它站累了，打算躺下才变的。
“再然后呢？零件会变成什么？她又问我。我说可能会变成更多的碎片吧。她说那最后最后呢，会不会变成一堆灰尘，就像桌子上原本就有的那些一样？
“会吧，我说，如果时间够长就会。
“‘等它变成灰尘，就再也没有谁会需要它了对吧？’她问我。我说是。结果你猜她说什么？”
林楠笙认真想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梦是太过私人的想象，他很喜欢这个有关自己的梦，不想乱猜。
左秋明于是接着讲。
“她说，到那时候，我们可以接它回家吗？”
“接......我吗？”林楠笙一时有些没反应上来，“接我回家？我原来是她的台灯啊......可是我不都变成一堆灰了吗？”
“对。我还在梦里答应她了呢，等台灯变成灰尘，我们就接它回家。可是一直到我醒来，台灯还像一开始那样摆在那里，没变过。”
“结束了吗？”
“结束了，”左秋明觉得不好意思，决定立刻起身去倒掉那盆已经凉了的洗脸水，“跟金色果酱的故事比差远了，是不是？”
“没有。”
“行了，你少安慰我，我上学的时候就没你想象力丰富。”
左秋明两手端着装满水的脸盆，只好用脚勾开病房的门，蛮不讲理的样子。
“倒水去喽。”
剩林楠笙一个人在屋里。
空气里有肥皂泡和大雨洗刷过后桑树叶的气味，一半来自屋内，另一半来自窗外。昨晚他们开车兜风回来不久，外面就下起雨来了，挺大，不过林楠笙那时已经被收拾一通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了，所以并不知道。
这会儿时间还早，住在同一楼层的妖魔鬼怪大多还没起床，所以整个病区都很安静，林楠笙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走廊尽头的水流声，那是左秋明，他正在清洗自己刚刚用过的牙刷和漱口杯。
那是种使人安心的声音。凭着这种声音，林楠笙至少可以相信，还会有下一个像今天这样浸泡在肥皂水和桑树汁液里的清晨，能让他再次想起橙树林的金色果酱，也不必惧怕去做一盏终将成为灰尘的台灯。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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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系列真的没什么大情节，有时候想写短篇又不想搞新合集了可能也都会写在这里，大家愿意的话就当不怎么样的随笔看看吧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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