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三

略略略

【左林】将至(特别篇下)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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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沸的砂锅在灶上发出“嘭”的一声脆响,林楠笙像是忽然很累很累,从一个前倾的姿态重又跌回椅子的靠背上。


我先去看锅,左秋明说。


他顺从地点头。


花的工夫到了,茄条、鱼肉和蒜头在砂锅里鼓胀着挤挤挨挨地靠近,成了个浑然一体的熨帖模样,盖子一掀,喷薄出浓烈的焦香。用毛巾垫着锅沿儿,左秋明把炖好的砂锅小心地从火上拿下来。他刚才是给吓着了,有那么一会儿胃里像是吞了锋利的石头一样刺痛冷硬,缓到现在,才渐渐感觉到冻成冰的血液有了些舒缓的迹象。林楠笙在身后看他,像是被抽掉了脊骨般,半个身子软软地张开瘫在桌上,头枕着胳膊。


看上去的确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只剩眼睛还在随着他整理餐具的动作,晃晃悠悠打转。


亮晶晶的。


芋头在左秋明手里唰唰几刀给脱去了外衣,块儿切的很大,这样才不怕煮。之前有一次他病的凶险,左秋明急急火火熬的毛豆老鸭汤愣是一口没喝上,总觉得遗憾。他今天还在菜市认认真真转了几圈,可惜冬天实在不是吃毛豆的季节,于是听卖菜的建议,换了应时当令的芋头。


林楠笙在这个住处的炊具,一开始只有一口煮面的小锅。倒也不能怪左秋明安排不周,他在商会的工作其实比想象中还要忙。林楠笙出院之前,他是花了钱拜托人家给屋子里添置东西的,但外人办事永远是差不多就算。桌子椅子,床上的铺盖这类东西一旦就位,家就已经有个家的样子了,剩下的锅碗瓢盆牙刷毛巾都属于锦上添花,拿钱办事的人一概不操这份闲心。


在他搬进来之后,左秋明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快乐运粮的田鼠。他乔迁的时候,商会的中国人日本人送了他不少东西,光餐具就收了三套。现在林楠笙用的这些白瓷汤锅、木头汤勺、精致的盘子碗——但凡是看起来体面些的物资,基本都是左秋明从他那个一月回不了几次的家里搜刮来的。


所以,当他再把清香的芋头块儿和焯过水的鸭肉整整齐齐码进漂亮的白瓷汤锅时,心里多少泛起了点苦味儿的浪潮。倒算不上是不甘,更不至于真的同他计较,只是如今这间还算有烟火气的小屋,比起陈默群当年二话不说把他丢在那儿的,那个冰锅冷灶,孤枕寒衾的落脚处,怎么看都该是好了些的。


怎么就能说这六年一点儿没变呢。


带着这么点儿无人知晓的较劲的意思,几片姜被他丢进锅里的冷水,细长的葱挽成利落的结,再随手抓几颗他俩都不喜欢的枸杞意思一下,鸭汤出锅就只是时间问题了。擦了擦手,他从菜兜子里摸出一颗余温尚存的栗子,“叭”一声,捏出个笑脸似的口儿。


“先垫垫,”他说。


一颗完整的,圆滚滚的栗肉落进林楠笙摊开在桌上的掌心。





“反正我要说你所有的痛苦我都完全能体会,那也是胡说八道。但是我确实听进去了,并且很大程度上我能理解,这一点,你也要相信我。”


灯很暗,林楠笙一半的嘴唇仍然埋在臂弯里,嗫嚅了句什么,眼帘轻颤几下又脱力般合上。


倒还不是个完全拒绝沟通的意思。


你再骂我几句吧,他说。


“不骂了。刚才骂的也不算数,不许记仇。”


气流微微震动,左秋明听到他轻声笑了一下。


“我可记仇呢,”他说,肩膀挣动着倒是坐起来一些,不再回避左秋明的脸。


“我记仇,所以你得告诉我左秋明,你得告诉我。我怎么办啊。”


多少有点儿耍无赖的意思。





汤沸了,转成小火慢滚。


窗外隐约有淅沥的雨声。


“听真话?”


“听。”


回答的很快,反而让左秋明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真话,真话就是,”他的双手交握,不知道是不是紧张,搓了两下才继续说下去,“真话就是,我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


“我只能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再坚持一下。”


“挺自私的其实......本来我有一万句话能劝你振作。比如说你流的血是为了外面那些人,老人,女人,孩子,为了他们能像我们今晚一样,平平安安在家吃顿团圆饭。比如你过去的这么多年并不是毫无意义,你救了很多很多人,因为你受过的那些伤,那些人才能保住一条命。”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你应该坚持下去的理由。可是我刚刚突然想明白了,这不对呀,说不通。”


“你已经受过这么多伤,救过这么多人了。你听话,只要是好事你都去做。你遭了这么多罪,都难受得想要拿刀捅自己了,为什么反而还失去了选择生死的权利呢?”


“我是你的朋友。但我很惭愧,因为我刚刚才发现我居然没有一种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能拿来劝你不要急着去死。我连自己都骗不了。连我都觉得勉强的,不公平的想法,我还要劝你去相信吗?”


“我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可以强迫你活下去。你要听真话,这就是真话。但我自私,抛开公平,仅仅是作为你的朋友,作为不想让你离开的人,我只能希望你能稍微再坚持一下。就一下,哪怕是下个月,下个星期,稍微晚一点再去考虑死的问题。”


“楠笙,就算要死,也不是今天,不是在这里,好不好?”


左秋明很清楚,他并没有一双预知未来的眼睛。他阻止了他本来要发生在今天的告别,那么按道理来说,他至少应当还给他一些发生在别的时空的,有关告别的畅想。


可那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只能猜。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甚至想拉着林楠笙一起去猜。


也许是很久以后,发生在和平年代里一场体面的纪念。爱他的人悉数到场,他会在祝福中永远闭上双眼;也许是在战场,钢做的子弹在他胸膛里炸开,血涌上喉咙,哽住他最后一次呼唤战友的声音;或者是在某个熹微的清晨,寂寂无光的夜晚,旧疾在无声无息中带走他,没来得及向任何人告别。


可能很快,也可能会痛很久。可能被诬陷,被折磨,被背叛,被用过之后毫不留情地抛弃。可能是在无人问津的街角,在破碎的汽车驾驶舱里,在北风猎猎的荒原。可能是掉进刺骨的冻河,只有水草见过他最后的影子。


但总会有的,楠笙。


总会有比跪在地板上,把刀插进心脏更值得的死亡。





总有些问题是没有固定答案的,就像总有些谈话没有结束句。左秋明的最后一个问题淹没在林楠笙深潭一样的眼里,两个人很默契,都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


“再给我一个。”


林楠笙惯来气促,轻咳了两声,摊开一只手掌伸向左秋明面前。


“什么?”


“栗子,再给我一个栗子。”


这回换了他去检查火上烹着的汤。


“什么时候能吃上饭啊,厨师长。”


他笑得促狭,细瘦的胳膊同嶙峋的肩胛一同罩在空荡荡的薄衫里,笑起来就忽悠悠地颤。脸颊瘦削,眉眼就格外浓,又分明地亮。那里已经全然不见了左秋明进门伊始时撞见的那种空洞的,让人恐惧的绝望。可左秋明仍有些心虚,这一晚上大起大落,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也给扔进刚才的茄子煲里煎了半天,这会儿捞出来重装回去,就跟不会跳了似的。


“你确定没什么想法了?咱们可以再聊,反正时间还早......”


“我真饿了,”林楠笙粗鲁地往他嘴里塞了颗剥好的栗子,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指甲太短,栗子抠得坑坑洼洼的,左秋明觉得自己在舔月球表面。


“不想死了,至少现在不想。死也要吃饱了再死。”


“我怎么觉得——”


“你又不信我了?刚还让我相信你。”


“我......”


扑——


汤溢出来了。


“林楠笙。”


“嗯?”


“你别骗我,你是真的......算了。”


“什么算了?”


“没什么,你上辈子肯定是我祖宗。”





“房东说不让在屋里猛火炒菜,把墙熏黑了要赔的。”


“你让他来找我说,”左秋明刚倒掉第二锅烧得焦黑的糖稀,正在想办法把锅底刷干净,因此表情和语气都很臭,“我今天承受的压力已经够大了。你、房东或者这锅红烧肉,我今天至少要收拾一个。”


林楠笙本就是坐享其成,又哪有拦着厨师的道理。只不过左秋明连烧两锅糖稀,直熬得小房间堪比冬日里的烤红薯摊子那么香甜,闻的人几乎要醉晕过去了,可转眼一看,生的五花肉块儿还安安静静贴在菜板上睡觉呢。


“左秋明,左大厨?差不多就行了,我真没那么挑。”


瓶子里的油也剩的不多了,左秋明干脆破釜沉舟,全倒进锅里,又从方盒里泄愤般抓出一大把冰糖来。


“最后一锅,成不成就是它了。你起开点——”他扬起手来赶人。


“祖宗,你能不能别吃栗子了?”


林楠笙于是把已经掏空一半的糖炒栗子口袋放下。大概因为进门的时候吓了人家一大跳,之后的时间里他确实都很听话。


“有颜色了,快停火停火!”


哪里还来得及停火。眼见锅底的糖被炒出淡淡的褐色,左秋明干脆直接提起锅柄,躲炸弹似地先把锅让到一边。两个人齐刷刷盯着那汪烫得冒泡的糖稀,等了几秒钟发现颜色再没变化,终于舒了口气——


行了,有肉吃了。





西历旧年最后一个晚上的七点四十九分,暂居香港的林楠笙同志家终于摆上了三菜一汤。


“可惜了我买的笋干香菇,光顾着炒糖,全都忘放了。”


“已经很好吃了。”


林楠笙在他对面极快地扒了两口饭,不知是真饿了,还是为了安慰他今晚格外脆弱的心脏。他还在服药,不能喝酒,左秋明就只带了两瓶口味不一样的果汁汽水来。


“来不及了,我得赶紧吃,八点二十要听台呢。”


说这话的时候林楠笙头也没抬,嘴里还塞着半口没嚼的红烧肉,一片坦然神色,就像一个普通人在谈论他每天都要做的平凡工作一样。他手边放着一碗盛好的老鸭汤,刚才等汤晾凉的空儿,他已经从碗里偷了块儿煮得绵绵软软的甜芋头吃了。


然而就是在这一刻,左秋明后来回忆。就是在这极普通极平淡的一刻——在林楠笙说出那句“八点二十还要听台”的时候,他的心却猛地一缩,随即像是被一把滚烫的热沙捂紧又揉碎了,极热又极疼,几乎又要激出他几滴额外的泪来。


“那,那你以后还想听吗?你要是嫌这项工作繁琐,我跟他们说重新找人也可以。或者你要是不想去公司上班......”


“左秋明。”


林楠笙的筷子“吧嗒”一声停在碗口,左秋明敏锐地察觉出那声音里似乎藏着某种征兆。


“我答应你。”


不用担心,我其实早就答应你了。


不是在今天,不是在这里。而且等我吃完这碗红烧肉,喝完老鸭汤,我说不定还能再答应多一些。




尾声


“不走了吧?”


“不走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不知道十二点的时候有没有人放烟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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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老鸭汤会有的,红烧肉也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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