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三

略略略

【三叶】天堂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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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这副筷子还没添多久,莫老三就给上了开学第一课——饶是性子温吞如叶子扬,说不好也是会闹脾气的。


到底还是自己冒进了。文化人,心思本来就重,顶着那颗塞了炸弹的脑袋不知道苦思冥想了多久才琢磨出那么多条弯弯绕绕的法子来,还不都是想替他莫老三多操点儿心。又说要白天跟车帮他搬东西了,又是说自己会写毛笔字,要帮他拓展挽联业务了,要不是吃着药容易出危险,恨不得把他上天堂的车都抢去自己开。


翻着小本本兴致勃勃眨眼的期待神情反反复复在莫老三眼巴前儿晃悠,和邀功的小动物也就差一对儿会动的长耳朵。莫老三这会儿后知后觉琢磨出那神情的可亲可爱来了,当时可是急赤白脸吼了人家一顿。


他甚至都没能把叶子扬列出的所有提议听完。心头的火儿就顺着额头上的青筋一溜烟儿窜进脑袋,“轰”地炸开来——他留下的明明是同居室友,朋友,兄弟,将来要是相处顺利,还可能是自己要亲手料理身后的家人。又不是招小工,叶子扬怎么就能如此敞亮地问他要事做?


可吼完自己一咂摸,又觉出别的滋味儿来。来家几天就让人家追着屁股后面要求安排工作,是不是自己哪句话没说好,哪件事没做对,让人家心里不舒服了,觉得生分了?


莫三妹其人,向来不长于交际。按理说做他这门生意的见人不少,一张嘴不说媒婆的相仿,总也得是个中上水平。他常常想起自己那个叼烟斗的爹,活着的时候没事儿就往院子里的长椅上一躺,大门开着,观察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一看就是一天。老爷子为人极会察言观色,话虽不多,却总能贴到人家心缝儿里,别人皱皱眉毛咂咂嘴,他早知道人家什么想法,心里想要什么。


很遗憾,这门儿本事没能遗传给他的儿子。莫三妹虽然识人能力尚可,却不如他老爸能时时看穿人家的心思。越是自己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儿,莫三妹往往越容易迷糊。他性子急,脑子又转得快,两下碰在一起,不同的想法就很容易在脑壳里混战,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跟着哪条声音走。


就比如今天,比如刚才。当他冲着叶子扬吼出“你他妈是不是脑壳真的坏掉了,老子是找你来帮工的吗”,内心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愤怒。在那些火拼的思绪中,当然也有诸如“他是为我着想”,“想找点事做证明自己是人之常情”一类理智的声音,只不过在那个心血翻涌的瞬间,被他习惯性地暂时忽略了而已。


而成年人是要为自己的脾气买单的。


等他觉出自己的混蛋来,犹豫着补救的时候,叶子扬早就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不出来了。


那是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卧室,从前堆在那儿的大件丧葬用品和其他杂物,现在都被莫三妹打包扔进了隔壁更小的储物间。刚搬来的那天晚上,莫三妹不是没动过把现在这间更大的卧室让给叶子扬的念头——反正他昏迷刚醒的那几天也都是在这儿睡的,但叶子扬说什么也不同意。


让人家和自己一块儿睡主卧显然也不太合适,且不说自己平时糙惯了,关键是白事这活儿没个准时间,平时几点回家纯靠老天决定。叶子扬身子本来就不好,总不能老二半夜把人家闹醒,那还真不如放人家一个人回去清净。


想来想去,还是把这间小卧室收拾出来。往里添了张单人床,叶子扬离不开琴,带来的电钢就架在床头旁边。钢琴旁边还有一人宽的空地,叶子扬没要求什么,但莫三妹早就跟认识的木匠打好招呼,尺寸也量好了,大概半个月之后,叶子扬的小卧室里就能添个新书柜。他那堆无处安放只好天天晾在敞开的行李箱里的书,很快也要有新家了。


门没锁——莫三妹对此很是感激。等他心虚地把门缓缓拉开,悄么声儿溜进去,发现人只是安安静静坐在琴旁边,没哭,没犯病,也没立即打包东西要走,心中的感激就更盛了。不管怎样,看来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更加狗血的程度。


那就更要及时止损。


来来回回把自己的心思解释了一通——不让他跟车是因为经常进出医院殡仪馆,阴气重,对人不好;不让他接触客户家属,是因为很多人在极端情绪下会变得不可理喻,他莫老三是不怕,可叶子扬又何必去受那个委屈;不让他自己动手写挽联是因为麻烦还赚不了几个钱,白纸黑字写多了心情都跟着消沉;不让......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清没说清。心里憋着的还有一大堆,嘴却只有一张,于是恨不得干脆时间倒流,能让叶子扬看着他冲到刚刚那个乱吼乱叫的自己面前,抽他两个大耳刮子。


叶子扬只是沉默地听。那生而多情的温柔眼尾仍旧带着不变的笑意,镜片后的眸子像两潭无波的湖。叶子扬平静得厉害,可越是如此,莫老三越摸不出他心里究竟给伤着几分,再出口的话,也越来越没了底气。





*

叶子扬其实很想同他谈谈生死。


他读诗,上大学的时候还爱研究哲学,尤其对有关生命与死亡的话题充满了兴趣,连喜欢的音乐风格也受此影响。他读雪莱,读济慈,喜欢海德格尔也喜欢萨特,这些影响了他一生的作家们很多都像流星一样灿烂地活过,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过早地迎接了死亡。


他还记得自己年少时是如何为之慨叹的。那时的他即便对于生死有着超越同龄人的理解,但也还未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将身在其中。


正因如此,他当然能够明白莫三哥的顾虑。


他冲他吼的那些不过是最容易说出口的不满。叶子扬的确有点儿被吓到了,不过也很容易理解,那是三哥在拼命向他证明留他住下是真的什么也不图。放在更加谨小慎微的客人身上,这话听进耳朵里大概多少还要打点折扣,但恰好他是叶子扬,是个天性中的率真比起莫三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人物。他不是没给人骗过,但骨子里容易信赖,愿意和人家推心置腹的单纯是怎么也改不了的,所以莫三哥说出的每一个字他都信。如果三哥的心结仅仅在此,那么这场交流会变得简单的多。


然而余下的,莫老三后来费了老劲解释的那些不想让他参与工作的原因——恰恰是这些话,反而让叶子扬心头有些软软地发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莫三哥太忌讳让他碰触到同死亡有关的东西了。


说什么殡仪馆阴气重,挽联写多了对人不好——这些话换旁人说了还算可信,放在三哥身上就完全没了效果。早在叶子扬第一次住在这里休养的那几天里,莫三妹就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同人家抖落了个干净。他的信仰,对生死大事的看法,叶子扬不说了如指掌,多少也能说出个一二三了。那个谈起自己的工作内容一向神情真挚,好生而敬死的莫三哥,突然跑来跟他掰扯有的没的的迷信观念,叶子扬只觉得好笑。


有心反诘,偏又完全明白他倏忽而至的谨小慎微是为了什么。目光对上那双眼睛,明明嵌在一幅张牙舞爪的面孔上,透出来的却是全然赤诚的善意与迫切。


心就又给丢进一汪儿温热的甜汤里了。


哪还用谈什么生死,他原是同他一样通透的人。





*

是我走运,三哥愿意替我操心。


他这么说。


莫三妹更想抽刚才的自己一巴掌了。





*

后来风波过去,叶子扬摘了眼镜胡乱按揉眉心,看样子用劲儿不小,鼻梁上的皮肤很快沁出一片红来。再三确认了不是刚刚的争执惹得人犯了头疼,莫三妹只好暂时退出房间,去找一杯能让人舒服一点儿的热水。


他心中还有些微微震荡的余悸。是真的不想让叶子扬跟着他往那些地方跑,即使他平时最是排斥这些歪理邪说。可是话说出口,又怕引得叶子扬多想。


莫三妹很久没有这样在乎过谁的心思了。文儿出现之前,他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自己,得先让自己活得舒服了,其他人一概排在后面。后来孩子来了,住下了,喊他一声爸爸,他因此得以学会牺牲一部分自己感受,压抑住大多数的蛮横脾气。可是文儿毕竟还小,心思都摆在脸上,真惹着了也好哄,哪里用得着他这样谨慎地去猜。


去后怕。


可再想又甘之如饴。


真是撞了鬼。


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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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柜落成的当天下午,莫三妹从面包车后备箱里扛出两箱新书来,八角尖尖,都套着塑料薄膜,让叶子扬自己回头慢慢拆。书是他和武小文一块儿去书店挑的,当然还夹带了几本死贵的儿童绘本算作酬劳。


叶子扬和他是生活在两个大气层的人,天知道人家平时都读什么书。贿赂了武小文去套她叶老师的话,又趁人在院子里帮他照管花草的时候给他行李箱里那堆旧书拍了照,按着他喜欢的作家买,总不会出大错。叶子扬自那日之后没再提过参与他工作的事,每天只坐在书桌前写写谱,搞搞卫生,照看文儿写作业顺带教她一点最基本的乐理知识,教得武小文这两天一看见他就喊爸爸爸爸你给我找个中央c。


莫三妹给烦得要死。八十多个琴键黑黑白白全长一样,老子上哪给你找中央c。


一天天也就这么过去了。叶子扬的生活甚至丝毫没觉出空闲来,人也乐呵呵的,看不出消沉。


莫三妹心里却始终有些过意不去。说是过意不去吧,又仍旧舍不得让人实打实干些什么。他的眼睛不是白长的,能看出来叶子扬很多时候状况并不好,有时候自己背过身儿去,还能看到他忽然泄劲儿似的收了一身的精神,头发丝儿都透出累来。


想了半天,就只好买书。新书上架,红红火火,叶子扬的面庞也应景儿晕出两团红来。


莫三妹挑了最薄的一本拍他脸上。已经溜达到嘴边儿的“谢谢”又给堵了回去,叶子扬不知怎么想的,干脆张嘴把薄薄的书本咬住,隔着一层塑料膜,在封皮儿上留下一小排几不可见的牙印儿。 


属狗的?


莫三妹无语。


叶子扬不说话,仍旧咬着书笑。漂亮的眼睛笑得像一片圆圆的榆树叶,轻飘飘落在谁的心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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