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三

略略略

【左林】度关山(二)



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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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楠笙决定放任自己沉溺于河水的包裹。


水很冰,冲刷过他左肩的空洞,带出炙热的血,同冰凉的河水交换温度。方才在店里打斗的后遗症忽然在这时找上门来,挨了板凳砸的后背一阵痉挛,叫嚣着宣告这副躯体即将崩坏的事实。


林楠笙没有理睬。他的心上现在有一个更大的,看不见的空洞。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杀人,但孟安南被玻璃割开的喉管和写满不甘的双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盘桓在他已然相当混乱的思绪里,一刻也不肯放过他。


还有楼梯上的对视,他和她。明明什么都说不出口,又好像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她几分钟前才知晓他的身份,他在她看不见的楼下刚刚手刃了与她朝夕相处的敌人。他救了她一次,没能救她第二次。他这一生总是在救人,偶尔也被救,现在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


呼出的气泡在耳边炸开,有些吵。说起来林楠笙其实并不怕水,哥哥教过他游泳,爸爸也是,乡间的河有足够的耐心,总是温柔地打湿他的裤脚。





母亲的病势比预想的重。左秋明带回来的药短暂地起了些作用,很快却又衰败下去。左秋明思来想去,干脆给学校教务挂了电话,又去了封言辞恳切的信说明原因,办了一年的休学,延迟毕业。母亲大多数时间都在病榻昏睡,儿子大学时期偷师学来的好厨艺往往也只能尝两口是个意思,剩下的大半都会被左秋明端去林楠笙那里,看着他一口一口不许马虎地吃光。林楠笙现在有两个哥哥,一个总是吃饱了才来,另一个压根不用吃饭,情况就变成了二盯一,让孤独惯了的小孩很是不好意思。


左秋明担心的却是另外的事。


林楠笙现在太乖了,比六岁的他还乖。这种乖不是表面上的言听计从,事实上,林楠笙在经过了最初的尴尬期后,很快就接受了左秋明重新回家的事实,并且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偶尔耍赖,鬼点子也有的是。然而,左秋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


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和林楠笙中间,像一张隐形的网。那种感觉很熟悉,甚至可以说,已经伴随左秋明很多年了。早在他去上大学之前,甚至早在林楠笙退学之前。


如果非要找到一些肉眼可见的证据,那就藏在从前的那些信件里。一开始是“我有一点不开心,但是没什么大问题,我可以处理好”;到后来只说“一切都好,不用担心”。十六岁生日时说“不用费心思考生日礼物送我什么,什么我都喜欢”;后来就变成“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不用送我礼物,你照顾好自己就好。”


再往后当然是干脆断了通信。


即使现在的左秋明就站在林楠笙身旁,也仍然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被他推得更远。他的南瓜弟弟聪明得要命,没花几天就找回了从前那套和他的相处模式,貌似兄友弟恭,岁月静好。被两个哥哥盯着吃饭的时候,他会突然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做鬼脸,笑话左秋明往菜里放了太多辣死人的红椒。那股伶俐的顽皮简直演绎得恰到好处,能让左秋明瞬间梦回童年。然而忽然间,林楠笙又会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稍显慌乱地收起玩笑的表情,端起碗大口地扒饭,以示自己不是真的嫌弃左秋明的照顾。


懂事。太懂事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懂事。


甚至连另一个世界来的大哥哥都能觉察出林楠笙身上的这股不和谐来。未亡人有自己要发愁的事情,又不必真的睡觉,就常常在雾气氤氲的湖边从月出坐到天明。不止一次地,他看到林楠笙在本该进入梦乡的时间一个人晃到这里来,有时沿着湖边漫无目的地走上两圈就回去了,有时干脆躺在山坡上,把夜空看个够。他问他怎么大晚上跑出来,林楠笙不答,只央求他不要把自己不睡觉的事告诉秋明哥。


他当然可以保守秘密。但借着晨曦送来的微光,他发现自己有时能从这个孩子身上读到一种全然的静默,一种仿佛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已经无所期待的,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平静。


虽然不是全然了解他的过去,但左秋明真心希望他不要这样。湖边的林楠笙总能让他想起从前在香港时那个颓靡的,不惜用自毁来对抗乱世的另一个他。那种无能为力,左秋明无论身处哪个世界都不会忘。


怎么叫林楠笙的都这么不让人省心,左秋明只剩苦笑。夜深露重,他半开玩笑地威胁草地上发呆的男孩再不回去明天就要告状,一把揽过单薄的腰身,把人扛到肩上往回跑了两步,又在林楠笙完全吓一跳之前就放下了。这是他在军校时对付林楠笙的办法,只要他一开始唠叨什么“考核时不许等我”,“前途更重要”,左秋明就会像这样把人扛起来并且威胁他要去操场展览,林楠笙哪里还能记得说教,只好软言软语求他放人。双脚刚一沾地,却又偏要去找人报仇,擒拿锁喉一气呵成。


那时谁也没想分出个胜负来。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左秋明会把这一招重新用在一个也叫林楠笙的孩子身上。





秋冬易感,村里又添了一位病重的老人。


陈六叔已经太老了,什么时候去世好像都是理所当然。他在思维尚且清晰的时候叫来林楠笙,告诉他从今往后再不必为自己放牛了。自己无儿无女,棺木也早已备好,只求林楠笙能在自己死后妥善安葬,也不必摔盆打幡,坟前磕上三个头就算瞑目。作为回报,黄牛就送给林楠笙,连带着还有一枚玉扳指。


“这东西是当年那人死的时候,不小心落在我这儿的。没来及说上话,人就走啦。你拿着,别嫌晦气,多少也能换点……”


陈六叔没有再写下去了,这是他和林楠笙最后一次说话。四天之后,林楠笙和左秋明把他葬在了南山。


林楠笙还是每天去放牛。不同的是,他再也不必跟谁交差了。有了牛,他可以重开自家的耕地。而那枚玉扳指,林楠笙并没有卖掉的打算。亡人很少会带着东西来到这个世界,既然是那个世界的陈六叔留下的,多少也算是个念想。


只是不知陈六叔这一去会漂泊到哪里。





左秋明跑来叫大左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又一场普通的,稍纵即逝的幻觉。


“左哥你别怕,他看起来像是昏迷了,还在呼吸,你先别怕——”


许是尝过失去至亲的滋味,林楠笙完全理解左秋明此刻心中所想,一边努力去分辨幻象里那人胸口微弱的起伏,一边尝试用语言安慰身旁急于了解情况的人。


但左秋明如何不怕。来到这里之后,他最期待的是能够知道林楠笙的消息,最怕的也是知道他的消息。只要小楠笙看到幻象,一定代表那边的他出了什么事。了解了这条残忍的定律之后,他宁愿自己永远也不要知道林楠笙的现况,那至少证明他还好好活着。他甚至开始许愿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一直待下去,那样的话等到林楠笙寿终正寝也不过几十年光景,他等得起。


但根据小楠笙的描述,现在的他糟糕极了。


先是什么“肩膀上有血”,然后是“醒不过来”,“浑身湿透”,左秋明实在难以想象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枪击?溺水?但小楠笙又说那人现在是躺着的,身上好像还盖着被子,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获救了?


幻象断断续续出现,有时会有几秒的空白,有时下一幕叠加上一幕,看得林楠笙越来越晕。这是他遇到过最长的幻象,一开始还能争分夺秒把画面细致地讲出来,后来被扶着坐下,话也少了,只说那人看起来很虚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幻觉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


天色渐暗时林楠笙就有些撑不住了,两只手紧紧抵着肋骨下方的位置,缩成一团,很难受的样子。左秋明心下不忍,让他不用跟自己一直讲了,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闭上眼睛也能看见,”林楠笙苦笑,“而且更晕。”


午夜来临,林楠笙被搂着半睡半醒休息了一会儿,梦里也全是那人灰败的面庞和几不可睹的呼吸。他出了一身淋漓的冷汗,左秋明眼见他的好弟弟天青色的布褂儿一寸寸被洇湿,几乎要贴在后背上,干脆给他脱了上衣,拿薄被给人虚虚盖住。林楠笙给无穷的幻境折磨得耳鸣发作还不忘让大家都去休息,恍惚着保证自己能记下那人的所有情况,一有不对就通知大家。


“你省省吧。”


左秋明一阵烦躁。他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林楠笙这样难受了,这时候照顾着他,又开始忍不住去想自己不在的那么多年,他要是一个人犯了老毛病,该是怎样一幅光景。


年长的哥哥则因为一种更加难以名状的内疚,主动退到厨房去烧火,给林楠笙准备吃药的热水。说起来这世界的法则半点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他心心念念记挂着另一个,却也不能不心疼眼前的这个。他在心里杂乱地分析着林楠笙可能遇到的情况,猜测下毒手的是军统还是日本人,又忍不住去怀疑目前搭救他的到底是不是好人。他当然希望是组织的人救下了他,而且最好是自己认识的人,那样的话只要他醒来好好配合,应该不会有人为难他……


水烧开了,气泡在空气中翻滚破裂,狭小的厨房变得热气腾腾。


折腾到天光大亮,林楠笙终于模模糊糊说了声结束了。左秋明想问他还晕不晕了脑袋里还响不响要不要躺好休息,林楠笙连眼睛也不想睁,翻了个身就睡着了。左秋明松了口气,给他把枕头摆好,关了台灯,揉着麻掉的胳膊往外屋走,才看见林楠笙一直装在口袋里的那枚扳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赶紧给捡起来放回桌上。昨晚兵荒马乱的,还好没给弄丢了。


左秋明是大大咧咧惯了,但不代表他没有体恤别人的能力。昨晚忙着照顾楠笙,他早就察觉了另外那个人夹在中间微妙的尴尬和愧疚,却也心浮气躁,实在没办法分出精力去照管。这会儿放松下来,看着外屋那人坐立难安的样子,从小养成的那股包揽一切的责任感就又涌了些上来。


“放心吧,两个都好着呢。”


谁也不该再用情绪惩罚自己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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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没有被绕晕


彩蛋里有一丢丢关于之后情节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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