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三

略略略

【左林】鸿鳞外



搞了一个完整版,方便连贯阅读。本来想等度关山完了弄一起,又觉得太长了,还是分两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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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堂叔儿,我找楠笙。”


左秋明背着个破破拉拉的土书包,书包盖儿翻开一半,好像咧着半拉歪嘴,叫人看了止不住紧张,生怕下一秒就要从包里蹦出半间大瓦房来。距离散学不过十五分钟,左秋明顺着山脊一路狂奔,攒到林楠笙家门口时早出了一身热汗,这会儿站定了,简直连头顶都在冒烟。


林水堂却没理他。他那双苍老的,烂桃核儿一样的褐色的眼,仍然盯着远处的山峰。他把烟袋嘬了又嘬,直到确定什么味儿也嘬不出来了,就又把那个黄铜的,看起来砸人生疼的锅子随手在面前的黄土地上磕了磕,又不怕烫似的用指头在里拨弄两下。左秋明一直觉得他水堂叔长了一根铜手指,不然,如若是肉指头,谁敢在滚烫的烟袋锅子里乱搅?


直到林水堂的食指染上了焦黑的,令人作呕的烟油,他才舍得把目光从远山中短暂地拔出来,去打量眼前这个他并不喜欢的毛小子。


左家的毛小子。左立仁的独生子左秋明。林水堂家里那口子,在左秋明刚出生的时候曾在左家做过两年工,无非是洒扫炊洗,哄孩子睡觉一类的活儿。后来有了林楠笙,就不在左家干了,左秋明却从心里爱她敬她,一口一个干娘地叫,却从不喊林水堂干爹。林水堂不待见他,他也不爱林水堂,小孩子心里的那杆称,门儿清。但左秋明还是要常常往林水堂家跑,从前是为了讨干娘两块便宜点心吃,后来就全是为了见林楠笙。


楠笙弟弟。他在干娘面前总是乖巧着。背了人处便不老实,叫他笙哥儿、小南瓜,臭皮蛋儿也是叫过几回的。且喜林楠笙是个好脾气,叫什么都应。


“干娘,楠笙今儿怎么没去学堂?”


得了林水堂的默许,左秋明蹚开腿脚就往里屋跑,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他今天课间去一年级的教室给林楠笙送龙须酥,在窗外探了半天脑袋,又在他们班门口抓了个小麻花辫儿询问,才得知林楠笙今天确实没来上课。龙须酥是左立仁出差从城里给他带的,搁嘴里一抿就化,沾在指头上的细白面儿都是甜的。左秋明忍了一晚上加一个清早,才从嘴里省出来这么两个,仔仔细细包在他那从没用过的雪白的卫生手帕里。这会儿得知林楠笙竟然没来上学,整个人立时变了拔毛刺猬,蔫头耷脑的。两块儿本属于林楠笙的龙须酥在漫长的午休和晚课里又牺牲了一块儿,左秋明看着手帕里孤零零的白坨子,安慰自己小南瓜人小,一块儿应该也够。


“好像让我洒了一点儿……”


林娘子笑着替左秋明拍打裹了一兜子粉面儿的前襟。揣着宝贝还要疯跑,这就是后果。左秋明让干娘拍的说话声音乱颤也停不下叨叨叨的嘴,两只手还要同时把他那已然很不体面的零嘴儿往床上递。林楠笙昨夜洗澡贪玩儿着凉了,早上起了烧,难怪人没去。好在下午就退了,小男孩儿被压着在方寸大的床板上老老实实躺了一天,这会儿见到左秋明,眼里都要冒出光来。


娘。林楠笙小声叫。


“吃吧吃吧,别给我撒床上。”


左秋明就瞧着他那裹在被子里的弟弟弯了眉眼。小手捧着七零八碎的白丸子送到嘴边咬上一口,白丸子就塌成一张白饼,再一会儿只剩白茫茫一些落雪留在掌心,舔两口就没了,像是冬天里滚得毛绒绒的雪球终于消失在湖里,只留下一张睡得红扑扑的脸蛋儿瞧着他傻笑。


左秋明就又有点儿恨自己的小气,为什么不把另一块儿也给他留着。


林娘子哄着生病的小子慌慌张张过了大半天,等她想起晚饭来,天已不早了。


“干娘,你做饭,我带弟弟去放牛吧!”左秋明趁机说出心中所想,“我看他全好了的,我知道一个水草顶好的坡,牛吃了能肥十斤。”


“什么歪话!”林娘子理着被褥笑骂,“要玩你就讲要玩,谁家的牛可是太阳下山了才喂的。”


心事被一秒戳穿,男孩子捏着破书包的一角朝床上挤眉弄眼。


“我也没时间照管你们,玩是可以,可得赶天黑前回来,你弟弟到底还病着。”干娘对他嘱咐,“沟子往北全都不要去,留神狼叼了着。”


是是是,左秋明下巴点胸口,捣药似的。离天黑也没多久了,他恨不得立刻牵了弟弟就跑。


“可也别往林子深处去!别跑快,你弟弟他……”林娘子神色忽地一凛,“你是知道的,看着他点,你自己也小心些。”


林娘子的审慎不可谓不必要。楠笙是个不大一样的孩子,尽管长着和大多数乡下小男孩儿一样健康的细胳膊细腿儿圆脑壳,却比别人多了一样毛病。


那是两岁时,林楠笙第一次咿咿呀呀叫着难受,刚喝的奶吐了林娘子一怀,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才缓过来。再长大就常常喊头晕,有时候还叫耳朵疼。好的时候叫大人抱在怀里哄上两圈就能没事,坏的时候可就麻烦,好端端坐着,一眨眼儿能从凳子上滑到地下。毕竟年龄小,闭着眼就知道哭嚷着找娘,多的一句也说不出来。哭两声小脸儿就涨得红紫,让他睁眼他哭得更凶,且立刻就要搜肠刮腹地吐。


左秋明和楠笙从小长大,自然知道他的这样毛病。他虽顽皮,对这类严肃的问题却很有责任感,算是个能叫大人放心的玩伴。孩子们常去玩的一条小溪水其实很浅,盛夏多雨时也不过到左秋明的膝盖。那溪上有个独木桥,真正是一颗老树歪倒而铺就的,是村里男孩子们的兵家必争之地。小子们在桥上挥着树枝打架,敌进我退,经常不小心挤下去几个,倒霉的撞上水里有尖石头划了膝盖,干嚎两嗓子,血刚止住也就上桥继续厮杀了。


左秋明眼馋吗?当然。但他总还是要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拦着眼巴巴的南瓜弟弟,细细给他讲这游戏的危害。等什么时候桥上没人了,比如正午,比如星夜,或是像今天这样运气好的散学后,左秋明才会开恩带林楠笙上桥溜溜。上桥归上桥,手是一定要牵在左秋明手里的。左秋明总有些杞人忧天的噩梦,其中之一就是林楠笙在这桥上犯了眩晕的毛病,脸朝下栽下去摔个开花,而自己没来得及拉住他。


那太可怕了,左秋明想。


林楠笙又想去摸小螃蟹。


左秋明一直怀疑他的小南瓜上辈子是只尖脑袋的漂亮海螺,不然怎么会对螃蟹有如此之大的兴趣。指甲盖大小的软螃蟹,壳几乎还是透明的,被摸上来就只会直眉瞪眼地吐泡泡,傻兮兮的,林楠笙偏能盯着瞧个没完。左秋明说你这么喜欢咱们抓几只带回去养啊,林楠笙却直摇头,说自己肯定养不活。左秋明觉得小南瓜对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小心翼翼的,他从前不理解,觉得是他胆小,得跟着自己多练练才行。后来有一天,左秋明看着自己走到哪都下意识抓得紧紧的那只小手,突然就醒悟了。


林楠笙找了棵冠大叶浓的梨树,站在下面脱了鞋袜,乖乖等左秋明来牵。他还不太会自己挽裤脚,所以暂且由左秋明代劳。然而小孩子下水哪有不先闹一场的道理,山间溪水叫太阳晒了一个下午,此时正好是不冰人的清凉,两个小子刚下水踩了两脚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一个让泼湿了衣领又在水里坐了个屁股墩儿,嚷嚷着臭皮蛋儿你往哪跑;另一个白背心儿水淋淋紧贴着小肚皮,自己还扯着衣服直乐。


“过来哥给你把衣服脱了再玩儿,要不然回去挨骂——”


林楠笙于是欣然休战,不疑有他地走过去。衣服是给脱了,也给趁机抹了一脸凉水,染湿了睫毛,在惊呼和躲闪之间慌乱地眨。


好在林楠笙是个不怕认输的孩子。他喊“不打了”,左秋明就真的立刻停手,拉过来给他擦眉眼上落满的水花。好容易擦干净,林楠笙忽又想起了螃蟹的事,央着左秋明帮他找。左秋明老好人一个,赤条条撅着个只穿了条裤衩的屁股到处翻石头,林楠笙就跟在后面捡现成。


也不知道南瓜的背心儿赶天黑能不能干了,实在不行还得先带到自己家给换身衣服,省得干娘唠叨。左秋明手底翻飞地义务劳动,脑子也没闲着。


这样看来,刚才在树下仔仔细细地挽裤脚,实在全无必要。





炉膛里劈啪作响,落满炉灰渣子的铁架上大大小小码着十几个新旧不一的铝制饭盒。左秋明心里掐着秒表,觉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要伸手去捞,被守在炉子旁边的梁先生一戒尺敲到手背上,背过身去吐着舌头做鬼脸。


烫死你呦,小子。梁先生骂他。


梁先生在村学执教二十七年了,既当先生又当爹。梁先生的面上总架一副厚重又不很透明的眼镜,将将维持在他那扁塌肥厚的鼻翼上。若是像现在这样盛夏里守在热饭的炉子旁边,顺着眼窝一路流下几滴汗,那眼镜就很有山体滑坡的危险。梁先生为这座破破烂烂的村小奉献了自己整整二十七年的青春,这是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颇值得感慨和怀念的事情,是他宝贵的半生,所以他愿意常常跟人讲,且越老越爱讲。


不过,等这个火罐子一样的六月过去,梁先生就要退休了。梁先生一走,左秋明的小学生涯也要结束了,林楠笙倒是还有两年未满。据梁先生自己说,他被镇上的中学聘请,新学期开始要去当后勤。老知识分子发挥余热,薪水竟然比在村小的时候还要多出几块。梁先生对此很满意,他一生无儿无女,镇中学的这份差事包吃住,是个颇适合养老的生计。于是热爱闲谈的梁先生有了新的话题,尤其爱捡铝盒子里的午饭还没热透的空儿,来来回回把自己对余生的向往,讲给这帮早已饿急眼的猴崽子们听。


等铝盒子不再烫手,梁先生就拿出他那条时刻不离身的白毛巾垫在盖子上,挨个儿给孩子们把饭盒抠开。很快,房檐下或是操场上就会出现星星点点的饭友们,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叽叽咕咕地说小话,像是一群终于获得自由的羊羔。


受他那老毛病的影响,又或是从小听了太多的叮嘱和唠叨变得过于小心翼翼,林楠笙说话做事都要比同龄的孩子慢一些,这一点随着他渐渐长大越发明显起来。作为旁观者的左秋明却把这当成了他的南瓜弟弟比别家孩子更可爱的证据,心里越发爱他。于是在零零散散的午饭羊群到达之前,总能看到一个孩子手里端着两个扁盒,脚下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冲到操场背后仅有的两个秋千那里,一屁股坐下,然后得意地晃着脚等人。


“又是你第一!”


不服气的孩子也是有的,但也不闹,只是遗憾地离开。


“听说了吗?他们说梁先生见到了。”林楠笙嘴里嚼着左秋明拨给他的腊肉,含混地问。


“见到什么?”


左秋明心不在焉。他还在忙着捡腊肉。


“哎呀,就是见到了嘛,你说见到什么。”


“哦哦——”左秋明反应过来,他看看林楠笙的饭盒,确定暂时装不下了,才抬起眼睛来回应他的话。


“梁先生……毕竟年纪大了嘛,看见也正常。那他待了多久呀?”


“这个不知道,”林楠笙拒绝左秋明再给他添菜,“但是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左秋明笑他,“你才多大呀,轮不到你。再说了,这是那边的事,就算见到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嘛。”


“我知道,但到底是梁先生,总觉得……”


林楠笙的话没有说下去。


“你见过你的那个吧?我记得你说过。”左秋明看他兴致不高,索性也停了筷子。


“见过,就见过一次,好像是得了肺炎还是什么的……我不太清楚。总之见到了,我当时正写作业呢,一回头就见到了,吓我一大跳。”


林楠笙认真做了一个“吓一跳”的表情。


“我见过三次呢,”左秋明接话,“一次是中暑晕过去了,两次是打盹儿,其中一次还是在他的课堂上!”左秋明一讲到兴奋的地方就忍不住晃来晃去,锈迹斑斑的铁秋千被他震得嘎嘎响。


林楠笙被他夸张的语气短暂地逗笑了。笑过之后却还是不说话。


“别害怕。”左秋明于是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都还有好多好多时间呢。”





林楠笙发了他这十年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脾气,而且是纯粹的无理取闹。


说他无理取闹,是因为左秋明要去镇上上学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村里孩子少,只有小学没有中学,每个小学毕业的孩子都要去镇上上中学,林娘子不明白这么明显的道理,一向懂事的林楠笙怎么突然就理解不了。林娘子不懂的是,小孩子的世界,知道一件事和这件事真的发生是两个概念。从前大人们只跟他俩说,以后左秋明是要先走的,可以后终究没来,到底是个什么时候,谁有空去管他。


现在不一样了,左秋明就在距他一个沟子的隔壁收拾行李。林楠笙开始真实地感到害怕。


他质问母亲为什么左秋明不能等他两年一起去上中学,又或者为什么他自己不能跳过之后的这两年小学,提前跟左秋明去镇上。林水堂不耐烦他的胡搅蛮缠,早蹲到门外抽他的烟袋去了。林娘子却早就料到早晚要有这么一出儿,也不恼他,只是一遍一遍平静地告诉他不行,不可能。


事情若是能就截止在这里,倒也不算太糟。偏偏来家里借棉线的禾嫂是个多嘴的热心肠,这头见了闹得不可开交的笙哥儿,那头就去报信儿了。左家娘子感到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暂停了打包行李的手,牵了左秋明前去慰问。哪知左秋明不去还好,一见到哭成泪包的林楠笙,自己也跟着心酸起来。初时还能忍着难过装模作样给弟弟讲几句道理,后来干脆抱起林楠笙一同嚎啕起来,弄得两位娘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还是林娘子先发现了不对劲。林楠笙哭着哭着,声音渐渐停了,他娘还以为他终于哭够了,凑过去一看,发现儿子双目紧闭,嘴半张着不出声儿,像是个想喊又喊不出来的样子。左秋明本来一直环着他的肩膀站着,这会儿却觉得林楠笙越来越往自己这边倒,胸口的压迫越发明显。


坏了。


林楠笙犯了他这十年来最重的一次病。


整整四天,小孩儿才终于能从村卫生所的病床上坐起来,吃下几口他娘喂进嘴里的东西。在此之前,就算是给嘴里灌一勺清水,也要立刻被吐出来。细白的小胳膊被扎得青紫,林楠笙就靠着这些吊在头顶的药水,胡乱撑过了四天。医生还是说不出林楠笙到底什么病,好在林娘子也没抱什么希望。孩子已经十岁了,能查的话怕是早就查出来了。


尴尬的是左家娘子。她带着一些礼物和较前更大的愧疚前来探望。午后时分,林楠笙挨了两管子肌肉针,昏昏沉沉又睡着了,左家娘子就在这个时候进了门。大人们好像要谈一些秘密,于是打发左秋明去镇上帮弟弟取药。


村里所有和林家稍稍相熟一些的成年人都知道,林楠笙本不是林娘子的儿子。


林娘子的肚子生不出孩子这事儿,当年的那位老村医最清楚。于是十年前一个熹微的清晨,老村医裹挟一身夹了晨雾的寒气,敲响了林家的大门。


他为他们带来一个孩子。


庙里捡下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对于林楠笙,林水堂当年其实很有些犹豫。他是想要个孩子,做梦都想要,而且最好是个儿子,只不过他想要的是自己的儿子。莫名其妙从破庙里抱来这么个小东西,然后精心把他抚养长大成人,这在林水堂看来总有那么点儿替他人做嫁衣的尴尬。他有预感,这尴尬能叫他在往后的几十年岁月里都抬不起头来。


然而女人究竟不同。林水娘抱住那可怜巴巴的孩子,瞧见那扑朔的眸子的第一秒起,就再也放不下了。


养大了是给自己积德啊,村医怂恿着。他很着急,如果林家不肯接,这孩子就只好等天亮扔到育婴堂去了。


然而积德这两个字,终究扎在了林水堂心上。他开始用他朴素的思维方式去猜想,去尝试解答这个猝然出现在凛冬晨雾中的谜题。设若这孩子是上天给他的考验呢?他的妻整日里去拜菩萨,会不会是菩萨想看看他们究竟诚不诚心,才派这个孩子来的?


那么,若是接下他,菩萨会否恩赐林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


林楠笙就这样被留下了。然而时过境迁,林水堂究竟也没有得到菩萨的恩赐,所以他常常沉默,常常要蹲在门口抽旱烟。


左秋明是三天之后出发去镇上的。他走的时候林楠笙还没出院,他在病床前郑重其事地给林楠笙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自己每半个月就回来看他。





讲好是每半个月回来一次,可实际上林楠笙几乎每个周末都能见到左秋明。左立仁是个心软的爹,嘴上说着男孩子要放养,偏偏每周五晚,他那辆上县城办事儿专用的自行车都会准时出现在镇中学门口。总有眼尖的同学第一时间报信儿,不一会儿,左立仁就会看见他儿子风风火火向校门冲过来,书包里一定胡乱塞着他的周末作业和脏衣服,手上也一定抱着那个宝贝足球。


“就不能不带它?”


左立仁眼看儿子“砰”的一下就蹦上了后座,赶紧稳了稳车把。精力过盛,这是左秋明最让他爹头疼的地方。


“我要和楠笙玩的嘛,”左秋明掂了两下手里的足球,“放心,我一只手抱,绝对不会再蹭您衣服上。”


那给家里再买一个不行吗?左立仁还是不理解。左秋明当了回孝顺儿子,耐着性子给他爹科普了什么叫标准赛用足球。


“学校只给发了这一个,上课要用,不然我早送给楠笙弟弟了。哎,我说爹——”


左立仁感觉到左边肋骨被戳了一下。


“我不知道上哪儿买这种赛用足球,村里的商店肯定没有,不然您下次上县城帮我看看?”


左立仁冷不丁儿接了这么一个任务,嘴里骂着小兔崽子又跟你爹要东西,到底也没吐出一个不字来。


简直是,没出息。他在心里评价自己。


如果是在冬天,左立仁的自行车轮压过村口的第一方土地时,天早就黑了。左秋明就必须抓紧,小狼一样吞咽完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赶在林楠笙被母亲压着钻被窝之前敲响人家的大门。没有雪的夜里,外面风刮得人骨头都疼,玩起来没意思。林娘子会准备两碗甜汤,让他们在家里就着炉子烤火。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林水堂自然也不会傻坐在外面抽烟。同在一个屋檐下,左秋明的目光就不免常常撞向他那烂桃核一样的眼睛。奇怪的是,左秋明瞧着这双眼睛,总要想起林楠笙来。


他们的眼睛太不一样了。左秋明曾在秋夜旷野的寒潭中,见识过像飞鸿一样掠过的水草,那让他想起林楠笙眼中时常流转着的光。如果,如果你能有幸捕捉到它,那么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它。有这样一双丑陋,浑浊而凶戾的眼睛的林水堂,如何就能生出南瓜弟弟这样漂亮的孩子?左秋明真觉得这是一件无解的事。好在林水堂虽然眼神不善,倒也不曾出声干涉过什么,所以他在林楠笙家的时光总的来说还算愉快。


这样愉快的时光,通常会持续到夜里将近11点,一直到左家娘子来拎着后脖梗子把左秋明带回家。洗了澡躺进被窝,亲娘免不了还要絮絮叨叨细细地盘问儿子这一星期在学校的表现。左秋明还没到叛逆的年龄,同母亲尚有讲不完的话题,这边闲聊正酣,隔壁的林家灯火早已熄了。又等到左立仁鼾声渐起,母子俩才在忙不迭的“该睡了”中各自卷好棉被,发誓不再出声儿。还要再过一会儿,左秋明才终于能卸下他那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心甘情愿地服软,在梦境的边缘摇摇欲坠。


左秋明曾在秋夜旷野的寒潭中,见识过飞鸿一样掠过的水草。偶尔,他会在梦中重又捕获这样的浮光掠影,有时是在水边,有时则是在林楠笙的眼里。





春水盈天的好日子里,快要毕业的林楠笙向母亲坦白了一个秘密。他的右耳听不见了。


母亲还以为是哪次发烧烧坏了,或者是哪次犯病打错了针。林楠笙一通交代才知道,耳朵是一点一点不行的,犯一次病就坏掉一些。他起初不敢跟母亲说,后来又总揣着它自己能好的希望,拖着拖着就到了今天。右耳已经彻底不能用了,左耳也时常耳鸣,谁见了他都说这孩子最近怪得很,不爱理人。


这才跟母亲说了实话。


林娘子拽他过来,却又到底没舍得狠打,在屁股上揍了两下就跑进里屋去哭。林楠笙不知道该怎么办,去院子里找爹,一遍遍说对不起。爹没有打他,他只是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孩子,好像要在他脸上看出个洞来。


有那么一会儿,林楠笙似乎觉得爹好像从来不认识自己,自己也快要不认识爹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


左耳又在响。林楠笙皱着眉摇了摇头,徒劳地,好像想要甩掉一些看不见的负担。





林娘子想把家里的牛卖了。


林水堂扔下他的烟杆,甩了媳妇一个耳光。


家里就这一头牛,今天卖了,明天就都去喝西北风,林水堂说。


林娘子又怎会不明白,她只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一边是儿子的耳朵,一边是三口人,三张嘴。她脸上火辣辣的,一个人靠着门框又掉了两滴眼泪,在心里衡量了无数遍,终究没有再出声。牛不能卖,就要向别处想办法。林娘子开始和村里的年轻人学着下塘耥螺蛳,一盆螺蛳筛掉泥沙,冲洗干净,能买上一毛五。她是个吃过苦的,胳膊晒脱皮,脚脖子泡出皮疹来,也不过在心里骂两句不开眼的老天爷。林娘子这一辈子不曾怨过谁,要骂,也就只能骂两句老天爷。


林水堂这两天抽烟的时候时常在想,自己这辈子留个后的愿望,怕是要彻彻底底地落了空。这么想着,有天清晨他忽然就拿起那杆不离手的烟袋,一个人上了县城。回来的时候,烟杆上一直绑着的玉坠子不见了,身后却多了个黑壮的小伙子,帮他赶着几头猪崽。林水堂觉得,这几头猪喂到过年,全卖掉,看次病总该够了。


林楠笙的希望就在母亲的螺蛳篓子和父亲的猪栏中一日日长着。


下一个周末,左秋明从母亲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在巨大的震惊中反省了一个下午,自己是如何粗心,才会错过了林楠笙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求救。他说秋明哥我们不去抓蛐蛐了吧,秋明哥天黑了我想回家了,哥你说话慢一点,哥你站我左边好不好。


他甚至比从前更加顺从地让左秋明牵着自己。


他把自己藏得很好,但还是会偶尔毫无征兆地突然皱眉,流露出厌烦的神情,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左秋明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的反常,但他太过相信林楠笙,只要他说没事,他就不再追问。


他把林楠笙当作弟弟,当做小男孩,当作不会隐藏心事的小家伙,当的太久了。他以为只要自己一直比他大两岁,就可以理所当然永远能够洞察他的一切,却没想到小朋友总有一天要长大的。事实上,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左秋明心中涌起一阵即将失去什么的惶恐。这是第一次,他回家写完作业,没有急着去找林楠笙。


小南瓜。


左秋明在心里念了一声。林楠笙渐渐长大,左秋明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林楠笙在闷热的车厢里闭紧了双眼,忍耐着无尽的颠簸。


没能等到猪崽长肥长壮,林楠笙又晕了一次,母亲说什么也不敢再耽搁了。东拼西凑了些,跟人家说等秋天卖了粮冬天杀了猪一并还上,千恩万谢地接了钱,眼泪都憋回肚子里,母子俩就这样上了去省城的汽车。


整整五天,林楠笙在市医院的病房里打针,抽血,做各种听力实验,甚至吞了好几瓶难以下咽的古怪药水,肉眼可见地愈发憔悴起来。辗转到达医院已经是发病过后,各项检查也只能证明他的听力损伤,医生只好依据母亲的描述给开了些保养神经的药和一些止吐剂,再就是嘱咐他卧床静养,减少发病,保护残余听力。


“那他的这个耳朵呢?就不能治了吗?”


林娘子这句近乎绝望的问话是背着林楠笙悄悄说的,可还是被他听见了。林楠笙倒是没觉得有多不甘心,医生摇头的样子他见惯了,城里的医生的确能说出更多门道,但能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么多。他问医生自己会彻底听不见吗,医生只跟他说要好好养着,不要发脾气,不要剧烈运动,才能少发病,才能保住另一只耳朵。林楠笙觉得这些自己都做得到,于是也就乖乖点头,不再问了。


但他没敢看母亲。收拾东西出院的时候,母亲一直没有说话,林楠笙最怕母亲不说话。


城里的公共汽车只能坐到镇上,要从镇里回家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他们来的时候是由好心的铁老四赶着牛车送到镇上的,这会儿要回去却只好靠走。碰巧是周五,左立仁在城里有点事回不来,挂了电话到学校嘱咐左秋明自己回家。谁想刚走出校门没两步,就在镇邮局的门口看到了林楠笙母子。


左秋明仔仔细细抱了林楠笙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把自己换到了他的左手位。他熟稔地接过干娘手里提的药包,林娘子赶忙摆摆手表示不用了。左秋明从干娘失魂似的表情中敏锐地读出了些什么,临时决定收起自己因为意外相遇的惊喜导致的大嗓门儿。


“医生怎么说啊?”


他凑近林楠笙的左耳,像他们无数次说悄悄话那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就那样吧,开了一大堆药,说让我以后晕的时候吃。”


林楠笙没想到,自己这幅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把左秋明给惹急了。


“什么叫就那样!”左秋明吼了他一句,又赶紧回头看一眼走在后面的林娘子,“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的耳朵总该还有的治吧?咱去的可是省城的医院。”


林楠笙冷不丁儿被他这么一吼,吓了一跳,手上下意识就推了左秋明一把。反应过来之后,淤积了好些天的疲惫和委屈不知怎么一下就全涌上了胸口。


“那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我能怎么办……”想起母亲在背后,应当是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林楠笙索性把嘴唇咬紧,放开了掉眼泪。


“都问我,我有什么办法啊。”


太久了,母亲晒伤的瘢痕,父亲长久的静默,争吵,担忧,整夜的愁容,家里落下的农活,长途汽车上压抑的叹息,冷硬的钢针和输不完的药水。


现在连左秋明也来逼他。


左秋明看着自己被甩开的右手,一瞬间心里也涌上了一股子倔性,想揪着他脖领子问问他发什么神经,又听见那人嘴里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眼泪就跟断了线似的,谁也不要了,低了头一个劲儿往前走。左秋明忙跟上去,这才有空借着尚未消散的夕照,看清林楠笙胳膊上因为抽不出血反复穿刺造成的淤紫,以及那遍布全身的,仿佛乌云似的,不知压抑了多久的不安和疲倦。


自己可能的确是说错话了。


林楠笙极少和他红脸,乍一下遇到这种情况,他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是大小伙子了,直接低头服软多少有点下不来台面,左秋明就只好没事儿人一样又去搭人家的肩。第一下被躲开了,左秋明默念戒急戒躁,换了一边儿又往上凑。


干嘛跟他喊啊,不值当的。


回家的路说近不近,好在林楠笙是个从小好哄的孩子。冷静下来之后,左秋明又认认真真问他就诊的细节,他也就一五一十地说。讲到格外讨厌的检查项目,难免添油加醋,左秋明听得呲牙咧嘴,活像是自己也遭了一遍。左秋明这么一难受,林楠笙反而不难受了,甚至在左秋明发自内心的恭维中找回了笑容,仿佛当真体会到了那么一小点儿自己的了不起。忍耐的确是自己的强项,林楠笙想。


快到村口的时候,左秋明觉得林楠笙走路都在打晃,于是趴下身子,两手撑着大腿,意志满满地说要背他回家。林楠笙觉得他疯了,左秋明拍着自己结实的腿部肌肉说你少看不起我,就你这两斤肉,信不信我扛都能把你扛回去。


好说歹说,赌咒发誓,林楠笙真的让他背了一段儿。身后的林娘子喊秋明你干什么哟快放下来,架不住俩人全当没听见,离弦箭一样往前冲。


儿时很多个温柔的午后,左秋明也像这样背过他。那时林楠笙总想反背回来,憋足了气涨红了脸却一次也没成功过。左秋明赖皮,总在脚底下使劲。后来林楠笙身体不好,总容易累,往左秋明背上一趴就不肯下来的时候也有,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久以前了,林楠笙想。他实在太累了,双臂逐渐放松下来,垂在左秋明前胸。左秋明喊他臭皮蛋儿别睡,林楠笙说我清醒着呢,朝他胸口给了一拳。但他还是没忍住闭了一会儿眼。晚风从他的指缝流过,从他的发梢,衣角,每一寸皮肤流过,就像时间。奇怪地,他无端地想起很多年前那顿秋千上的午饭,左秋明对他说,我们都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那天晚上洗完澡,穿衣服的当儿,林楠笙系了一半的扣子突然停住不动了。林娘子喊他愣什么呢不怕着凉,他也没反应,林娘子摇了摇头,以为他又没听见。


林楠笙不是没听见,他只是没顾上。


他又看到那个他了。


像是在浓重的黑雾里,那人趴在地上,脸也埋在袖筒里,看不见神色。好一会儿才动了动,缓慢挣扎着爬起来,不知为什么一身的脏污。


林楠笙看着他站起来,眼神从迷蒙一点一点变得清明,再想凑近了看却打了一个恍惚,紧接着,那人就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林楠笙在并不冷的屋里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娘已经走到了面前,他赶紧把剩下的几个扣子扣好。





新一届的学弟学妹陆陆续续来到体育馆集合报道,左秋明负责给他们分发宿舍钥匙。


 一些年轻的,热烈的生命。左秋明同他们一一交谈,重复一些基本的注意事项,然后接受他们礼貌的道谢。一上午,体育馆的温度越来越高,他忙得一头热汗,快到中午了才有空坐下喝口水。这些孩子们和当年刚入校的左秋明相似又充满着不同,左秋明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些自己的影子,但也仅仅是影子。对于他们,左秋明一直保持着警惕的,有限的好奇。


 这是左秋明读大学的最后一年。 


一直以来,左秋明很难不承认,自己拥有着相较其他孩子而言顺风顺水的人生。当然,这里的其他孩子指的是家庭境况同他差不多的,从相似的环境里走出来的孩子。他的学习没让家里操过心,爱犯粗心的毛病,好在大考上还能沉得住气。体育运动也从没落下,篮球,足球都当过校队的队长。等到进了大学的校门,更是见识了一个全新的,比起小镇中学大了不知多少倍的世界。在这里,他学会读诗,学会批判性地欣赏文学作品,学会辩论,甚至偷师学会了手风琴。那个背着土书包的毛头小子一天天长成了这样一个优秀的,惹人爱慕的青年人,不出意外,他即将迎来自己丰沛的,热闹的,充满着光明的,简直不知如何挥霍才好的灿烂人生。


 然而每思及此,左秋明就又会想起另一个人来。


 大学里的后辈一抓一大把,争着抢着认他做哥,他也就像个真正的大哥那样照顾人家,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又全散出去。他从不计较也不拒绝,好像生来就是块当哥哥的好材料。这样的习惯和脾气秉性是在谁身上锻炼出来的,只有左秋明自己知道。


已经很久了,他不太敢去想那个孩子,甚至害怕念及他的名字。 左秋明不喜欢任何失控的东西。他的校园生活安排的很满,思维就很少能空下来,这对他是好事。然而只有夜晚,只在有夜晚入梦的时间里,他是不属于自己的。


 梦里会有父亲母亲。他有时会梦到他们生病,焦急地在午夜哭醒。梦里还有家乡的小河,有自行车的车辙,有老房子瓦檐上落下的一滴雨。当然了,梦里还有林楠笙。 


他无可避免地梦见他。事实上,左秋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大脑是在替他做好事,因为大多时候,梦里的林楠笙都是小时候的样子,热乎乎的发旋儿,亮得滚烫的眼睛,软软的小手乖乖地张开,等着他来牵。那时的林楠笙,留给左秋明的只有无尽的快乐。在梦里,大脑锲而不舍地帮助他修正着关于“林楠笙”这个名字的种种记忆,生理的力量温柔而又强大至此。


 可是总有剩下的那些。 


猝然摔倒头上磕出的血肿。被耳鸣折磨得乱发脾气又哭着道过的歉。因为跟不上课堂而一塌糊涂的成绩。被迫休学时抱着书包对他说的那句秋明哥你快回吧要打铃了。 


干娘打零工被男人欺负,推搡时摔坏的那条腿。水堂叔被猪贩子骗光的钱。水堂叔的肺病。水堂叔断气一样的咳嗽声。水堂叔呕在黄土地上的黑血。水堂叔的丧事。丧事上裹在白麻布里跪了一夜发抖的林楠笙。 


左秋明已经有十七个月没有给林楠笙写信了。


 最后一封信写的是什么,为什么从那以后就断了,左秋明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然而习惯是件极为可怕的事,一周没有通信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月,再转眼就是一年。那么是因为什么事断了吗?好像实在也没有,只是左秋明不知哪一次该写信的日子没有写,或是不知该写些什么,想着拖几天也不迟,林楠笙那边也并没有因此来信询问,就一直这么耽搁下去了。 


而在那些以往的信件里,林楠笙总是说他很好。


 左秋明问起耳朵,林楠笙就说比小时候差了些,但努努力也还能听,所幸没有那么多话要说,落个清净,倒是眩晕已经犯得少了许多。问起干娘,他就说腿已不碍事,就是胃口不太好,想是整日卧床的缘故。问他现在做什么,倒是不肯大大方方说了,顾左右半天,只说是帮村里的人家做做零活,还说大家都心疼他,给的不少,养活母子俩满够。


 读大学的城市山高水远,这几年左秋明没顾上回家。期间有一次父亲来看他,寒暄之余问起林楠笙,父亲只说自己这两年也回去的少,老家的事儿不怎么清楚。然而不知为何,林楠笙越是在信里报平安,左秋明越是没来由地,隐隐地担忧。那担忧时断时续,抽空便来找他,像悬在心口将落未落的一块石头。 


左秋明早就觉得,这石头怕是要悬在他心口一生一世了。越是长时间不联系,他越是不敢重新联系他。这恐惧很奇怪,左秋明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还是怕林楠笙责怪他为什么突然断了来信,于是他只好装作浑然不知地迁延。然而偏偏,偏偏在他即将毕业的最后一年,母亲病了,父亲来信要他在读书的地方开一些老家买不到的药,并且,无论如何,尽快回去一趟。





黄牛在水边不知疲倦地咀嚼。 


林楠笙掸掸衣摆上的草叶,在清晨浓重的雾气中深深吸进一口潮湿的腥。


 又一天开始了。


牛不是他的,父亲治丧的那会儿家里的牛就卖了,放的是陈六叔的牛。陈六叔也不真是他的六叔,只是他太老了,大家都这么尊称他一声,陈六叔。陈六叔太老了,老到没法自己放牛,就得选个人来帮他放。他老来耳背,选人的时候想起林家的小子也是个聋的,不知怎么就咂摸出那么点儿同病相怜的意思来,隔天就让人传话,说早晚两放,管顿中午饭,现钱是拿不出来,等秋天打下谷来分他们娘俩儿些,问他愿不愿意。


 林楠笙是没有不愿意的。他实在也没有什么事能做。母亲躺在床上要他照管,自己又是个多病的秧子,听不见也出不了大力气,村里谁会真的要他帮工。放牛,唯有放牛既不用卖力也不必同人交谈,是他的确能做得来的。


 于是就替陈六叔放开牛了。第一年秋天到了,分得的谷子实在不多,甚至每天管一顿的午饭还得林楠笙放牛归来亲自下灶开火,陈六叔只出个柴米,说不好是谁管谁的。然而究竟无处可去,因此也就这么干着了。 


时间早就被林楠笙划分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循环。在重复最多的小循环里,他要在安顿好母亲后洗漱出门,把牛牵到水边,看着它吃草,再把它好好地带回来。而在一些更大的循环里,他要完成诸如帮母亲买药,结算家里的粮食之类的“大事”,这样才能保证他平安无事地进入下一轮的小循环。一成不变就是最好的,林楠笙牢牢记着这句话。


他曾在母亲腿断了急需输血的时刻,意外得知了自己抱养的身世,可笑的是在那之前的五分钟,他还以为命运最严酷的打击已经降临过了。从那以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能够一成不变就是最好的。


左秋明在某位叫不出名字的婶娘的指引下,一路走到了林楠笙放牛的山坡。


他表现得很无辜,好像压根儿不明白林楠笙确认来人是他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想要丢下牛跑掉。但其实他明白得很,因为在来的路上,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要逃跑。离别不容易,可重逢有时却更难。父亲的一封信打乱了左秋明的一成不变,现在他又贸然闯入这片禁地一样的山坡,来打乱林楠笙的。

 

可他必须看起来比林楠笙从容一些。

 

黄牛还在旁若无人地咀嚼,只有它拥有一成不变的幸运。林楠笙在一块儿绊脚石的提醒下及时停住了这场荒唐的逃跑行为,然后他居然就定定地站住了,像个应激的小动物一样不出声儿,两手在早就洗旧了的褂子角儿上无意识地搓,眼睛就直勾勾看着左秋明,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左秋明被他这么盯着,简直要怀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身成了洪水猛兽,才会如此这般吓坏眼前的男孩儿。这种荒唐的,自我调侃的念头一起,左秋明好像瞬间找回了一部分属于这里的,能够和家乡的土地,和林楠笙联结起来的灵魂,心里的那点儿尴尬和忐忑不知怎么,忽地就消散了。此时此刻,他几乎可以坚信自己能够比林楠笙更加从容地面对这场重逢了,所以他率先朝对方走了过去。 


然而从容的左秋明远不曾想到,眼前的林楠笙早就彻彻底底听不见了。甚至,因为长久以来没有好好跟别人说过话,林楠笙怎么也不肯跟他开口。左秋明看着被自己率先握住的,那双沾染了青草的气息,骨节分明却粗糙的,局促不安的手,和那双惊惶却依然灿灿的,那双左秋明七年来的每个日日夜夜都不曾真正忘怀的眼睛——一下子,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是林楠笙打破了僵局。他挣出一只手来,从小褂儿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和一节小孩子用的铅笔头。那是他以备不时之需的,从准备好到现在还没用过,因此显得破破烂烂的,倒叫他觉得更不好意思了。左秋明纵有千言万语,眼下汇集到这张旧纸上也只剩了“回家说”三个字,一手拉着林楠笙不放,一手就要牵牛往回走。


 拉了一下儿,林楠笙没动,左秋明觉得奇怪,以为他还惦记着把牛放完,正准备批评他过度奉献是对自我的不尊重,却见林楠笙拽了拽他袖口,眼睛直往林子那边瞧。 


有个人过来了。


左秋明也看见了,但那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不明白林楠笙在看什么。 林楠笙变得有些激动,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左秋明的腰。情急之下,他逼着自己开了口,音调有些不稳,但左秋明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他惊异地再望过去,那人走近了,身上穿着一套白花花的衣裳,像是从医院里溜出来的病号。再去看那张脸,果然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林楠笙说,是你。





这一刻是左秋明在脑海里提前排练过的无数分之一。


还好,他平静地想。多少也算是占据了主动权。血拉拉的肯定算不上体面,总算还有条被子挡一挡。他几乎要发自内心地感谢起这条被子来。天可怜见,一个要死的人倒要感谢一条被子。


可这条被子的确帮了他大忙。那些仇视的,恶狠狠的或是因为胜券在握而得意忘形的,那些像是迫不及待要生吞了他的目光,只要稍微拉一拉被子,就可以被全部挡在意识的门外。


你不能要求一个死人讲话。死人没法感觉到疼痛,即使你的恨意能够像酒精贯穿他幽洞一样的伤口,腐蚀他烂棉絮一样的皮肤和组织,你依然不能指望从死人的嘴里听到一个字。死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听话的一种人。


左秋明还没死,但他马上就要死了。


白棉被的表层弥漫着令人不悦的消毒水的味道。左秋明用它压垮了自己的眼睫,又忍着干呕咬住。牙齿在打颤,只够力气勾住一层被面儿,需要手的帮助才能填充一些棉花进去。嘴被塞满,左秋明满意地认识到,自己离一场成功的自杀又近了一步。


汗水眯了眼睛。他相当冷静地拆开自己,像是在摆弄一具早就不属于他的尸体。只要不弄出声响就不会被发现,左秋明提醒自己,人要勇于和自己的生理本能战斗,人要勇于和一切战斗。


左秋明赢下了这场战斗。温热的血如他所愿地涌出来,淌过手腕和指尖,最后一次浇灌这位年轻的主人。嘴里的棉被可以吐出来了,左秋明保持静止,顺从着逐渐涣散的意识带领他向往事告别。记忆的轮盘缓缓转动,眼前人造的黑暗开始消散,死神施舍给他耀目的光。破败成一滩的身子终于慢慢变轻了,左秋明开始觉得舒服。然后,很突然地,他又看到了今天上午他被游街一样拖着抓走时,林楠笙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睛。


要是能再跟他说句话就好了。左秋明的身体像是被针刺了似的,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终于陷入了永恒的静默。


很显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十一


林子里的寒气很重。


左秋明是通过不带血的干净病号服推断出自己已经彻底死了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既没有上天堂也没有下地狱,倒像是被随手一丢,扔进了这片鸟不拉屎的野树林。


这算怎么回事,荒野求生?


左秋明对命运的随意感到了一丝不满。他甚至连双鞋都没有,浑身上下只有一身难看的日式病号服和一块没来得及被他们摘去的手表。哦,手表还停跳了。


只好抱着横竖不能再死一次的觉悟四下里转转。林子不大,他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并且很幸运地没有被哪里窜出来的毒蛇咬上一口。林子外是一处水塘,贴着水塘的是片不小的山坡,山坡上是一排柳树,柳树下有两个人。左秋明对于死了还有邻居这件事实已经感到十分讶异,再等他看清那两个人的模样,大脑已经彻底无法运转了。


见鬼。他下意识想骂一句,又想到自己现在就是个鬼,立刻觉得尴尬极了。


柳树下站着他临死前还在念叨的林楠笙——和左秋明自己。




十二


左秋明搞不懂,为什么所有的麻烦要在同一时间找上他。


和林楠笙的沟通问题还亟待解决。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南瓜弟弟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肯定不好,那也要知道有多不好。天灾人祸无法避免,那至少也得能吃饱穿暖,不能叫人给欺负了去。好容易把人给稳住了要往回带,偏偏从天而降这么一位。


而且,看情况不是从前的偶然闪现,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你怎么这么早就死了?”


这绝非待客之道。在雁回村,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村民都不会用这种劈头盖脸的责问来招呼已经很可怜的,新死的自己。毕竟不像这里,那边的人对死后的事一无所知。然而左秋明实在是分神乏术了,眼下没有什么能盖过他和林楠笙的重逢,他自己也不行。所以他很不客气地给了这么一句,像架很不友好的机关枪。忽然,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林楠笙,甚至一时间忘了他听不见自己说话。


“不是……你怎么也能看见他!”




十三


林楠笙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冷静,今天的冲击已经够多的了,总不能大家一起站在池塘边继续发疯。他走到一旁,略感抱歉地打断了好像永远不会停止进食的老黄牛,把缰绳塞进他熟悉的那个左秋明手里。然后,他轻轻拍了拍可怜的新死鬼,稳了稳自己的语调。


“跟我们走吧,回去跟你解释。”


林楠笙已经能够断定,眼前的这位活着的时候一定也认识那边的自己,甚至关系很可能相当亲密。因为打从刚才开始,他的眼睛就像是钉子一样死死扎在自己身上。并且,在他发出一起回家的邀请之后,他没做什么犹豫就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


必须得是强大的,无保留的,跨越两层世界的信任才行。


回的是林楠笙家。母亲在里屋睡着,年轻人们就在不大的前厅找地方坐下。林楠笙抢下了左秋明手里的热水壶,示意他赶紧解决眼前的事情。


“你可以想象一个漏斗,”这是左秋明年少时就想好的比喻,他还曾得意地跟林楠笙分享过,“世界是个漏斗,你之前生活的只是最上面的一层,这一点能想通吗?”


对面的人点点头。


“很好。”左秋明循循善诱,“你在最上面一层,而我们,这里,在第二层。有层看不见的网隔开了我们。你们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的存在,除非有一天你死了,那么你就会从第一层掉下来,来到我们这里。”


“但是你们早就知道我们?”


“对,只有下面才能看到上面。我们平常也看不见你们,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只有在你们身体或者精神遭受重创,状态很不好的时候,才会偶尔在我们面前闪现一下。就像——”


“就像网被扯开了一个洞。”


“一个短暂的洞。”左秋明很满意对面这个自己的理解力。


“但奇怪的是,一直以来,都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自己。联结是单向的。比如你小时候有一次中暑晕过去,那时候我看到了你,但是也只能看到你,肯定有很多人在旁边照顾你,但是我一个也看不到。反过来,我们这儿的别人也看不到你,就比如小南瓜,即使他当时在我旁边,也看不到你。”


对面的人看起来消化得有些吃力,但是也听懂了。


“你叫他小南瓜?”左秋明分出神来捕捉到一点儿有趣的信息。


“怎么……有问题吗。”年轻的讲解员显然没预料到这么一句。他赶紧搓了搓脖子,希望它的红看起来像是人为的。


“总之就是,你很奇怪,楠笙能看见你。”


话题的主人公回来了,还带来泛着点儿药香的热茶。


“那我就要一直待在这里,再活一辈子吗?那咱俩岂不是撞了?”


左秋明接过热茶,礼貌地点头道谢。他还是忍不住偷看这个同他的林楠笙同名同姓,相同相貌的孩子。他很显然年纪更小,也更瘦,甚至呈现出一种像是营养不良或是久病的羸弱。听说他还听不见。


“你想得美,”小鬼头对他的乐观嗤之以鼻,“别忘了,世界是个漏斗。一旦从一个世界摔下去,是要一直摔到底的。你会在每一层有一个短暂的停留,但最终还是要往终点去。”


“终点在哪?”


“那我怎么知道,我也只是在第二层。说不定还有三四五六七八层,每层都有一个你……一个我。”


“对,你说过上面看不到下面,”左秋明很快用上了新学的知识,“所以即使有第三层你也不知道。”


“嗯,其实你已经算是停得久的了。很多人就是来这里打个照面,说不了两句就消失了,可能都来不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像你,碰上我这么好心的讲解老师。”


好心的老师拉住路过林楠笙让他不许再忙活了,林楠笙也就听话地放下茶壶,靠着墙角“听”他们说话。他还沉浸在重逢和他能看到这个左秋明这两件冲击性事实带来的余震中,长期以来锁在他那些一成不变的大小循环里的,已然萎靡的神经后知后觉开始兴奋地跳动,搅得他晕乎乎的。但和往常不同,今天的他一点儿也不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动。他从容而乖顺地咀嚼着这些事实,这些与“左秋明”这个名字有关的事实,然后带着一丝自以为不会被察觉的喜悦消化它们。


左秋明用余光瞧见他的好弟弟在角落里出神儿,眼里含着斑斓的笑意,心一下就涨成了秋日里熟透的火柿子,戳一下,就要淌出一条金色的,甜味儿的河。


和年轻的自己不同,初来乍到的左秋明也望着角落里的孩子,心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他自杀的时候只想着尽早结束,别给敌人下手的机会,谁想人死了还能有这么一遭。这会儿冷静下来,又不免开始担心猝然中断的任务,担心林楠笙是否真的听清并且记下了自己传达的信息。没听清的话,任务完成不了,牵涉的是数不清的性命;真的听清并且执行了,左秋明又担心日本人顺着自己的关系网摸到他身上,连累他一起坠入险境。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好不容易才对生活,对战斗,对这个世界重新燃起希望,自己还没来得及向组织提出发展他的建议。哦对,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明白过来会不会生气。但愿不会。


所有的答案都在他身上,左秋明苦笑。要是能再见一面就好了,哪怕传句话也行,让我知道他一切都好。


哪怕传句话……


突然,他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房间的角落。那孩子正小声跟另一个自己说着什么,一个刚才开始就隐隐约约在左秋明心神中回荡的想法,此刻正逐渐清晰、成型。他猛地站起来,飞快地把这个想法写在刚才林楠笙为了方便交流递给他的纸上。


左秋明陪林楠笙一起看纸上的内容。片刻,一个露出有些抱歉的为难神色,另一个轻笑了一声,少年老成地拍了拍左秋明的肩膀。


“抱歉,我的好兄弟,”他摇头,“即使楠笙再看到他,也没法向他传递任何信息,我们这边就算扯着嗓子喊,那边也听不见。我们只是偶尔能瞥见一眼你们,就像观看一个电影画面,没法交流,更不可能对你们产生任何影响。”


“你们没法知道我们存在的,除非是……”连林楠笙也忍不住开口。


除非是死。


“那如果他在那边说了什么你能不能听……”


左秋明顿了一下,险些咬到舌头。


他问了一个蠢问题。


林楠笙自然没听到。他身边的少年却一下子收了大大咧咧的样子,连声音也变冷了。


“他不行,你知道的。”


所有的希望在升腾的同时,已经被扑灭了。




tbc.



——————————


*关于鸿鳞外为什么叫鸿鳞外:“鸿鳞”即书信,文中的小左和小南瓜明明可以通信,却因为生活的苦难和晦涩难明的尴尬中断了很久,即使重逢,要恢复从前的无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第一层世界的左秋明和林楠笙更是因为生死相隔难以通信,左秋明想到的点子都被否了。综上,这两对都出现了音书难传的问题,因此徘徊在鸿鳞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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