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三

略略略

【双关】纳西索斯



解禁啦!太太们的文都太厉害了我放声大哭!









————————




“我做了一个梦”,关宏宇说。


地下室的照明很不好,黄色的电灯泡挂在光秃秃的天花板中央,使得整间屋子就像一盏巨大的煤油灯。


“我梦见”


他撩了一把挡在眼前过长的刘海,却不小心划破了眉尾的小水疱。眼泪条件反射一样涌出来,涨红了额角和眼眶。


“嘶————”


关宏峰把手里拎的袋子扔到桌上。那里面装着一大堆速热食物,一瓶消毒水,卫生纸和一管牙膏。


他按下关宏宇捂在额头上的右手。


“别乱动。”


抽屉里有酒精和棉签,关宏峰熟练地拆开一包。关宏宇就哭丧着脸求他用不会疼的碘伏。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天鹅,一生气就会吞掉一个人。”


关宏峰配合地扯起嘴角笑了笑。他扔掉手上的棉签,又确认了一下关宏宇的体温。关宏宇身上的红疹和水泡肉眼可见地比昨天多了,尤其是后背和腰间,这些小东西让他夜夜不能安眠。


“脸上呢,脸上有变多嘛?”


房间里没有镜子,关宏宇的手机早在上个月的一次追捕中就摔坏了。反正这些天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是跟关宏峰在一起的,他也没什么别的人需要联系,就没买新的。关宏峰失去工作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的吃穿用花的都是他那为数不多的存款。


关宏峰今年26岁,曾经是一名警察。这个地下室是他在这个城市里最后一间安全屋。


关宏宇,19岁,仿生人。








衰竭。


关宏宇恨死了这两个字。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关宏峰这样的“原生”人类有什么不一样。关宏峰七岁那年,他被从他的耳垂上取下来,那时的他还只是一小块儿半透明的皮肤。关宏峰为他的出生流了差不多一张纸巾那么多的血,哭了几声,还吃了一根母亲煮的糖水玉米棒作为安慰。


关宏宇就在父亲的实验室里长大。从一小片细胞群,长成手掌心大小的组织,再长成一个和关宏峰小时候一般无二的小男孩儿。他的爸爸是生物学家,妈妈是雕塑师,哥哥是阳光小学一年一班得到小红花最多的模范学生。


那个时候,仿生人还不是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自诞生以来,仿生技术一直都处于大众舆论的风口浪尖。质疑者多认为其背伦,支持者则坚称这是在用科学创造生命。关宏宇出生在仿生技术发展最旺盛的年代,只要相关条件符合标准,普通人也可以申请仿生培育。关家当时住在研究所的家属院,算上关宏宇,光是这个小区就有三个仿生人小孩。关宏宇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们一起长大,一起打仗玩儿泥,一起躲在关宏峰的背后看父亲们点燃除夕夜的第一只爆竹。


事情的变化,始于最早一批仿生人的集体疫病。那年关宏宇九岁,科学家们第一次发现仿生人似乎存在着某种免疫缺陷。十一岁那年,国家紧急叫停了仿生培育实验。十三岁,大量仿生人出现致病致残现象,政府不得不建立仿生人养护中心。十六岁,养护中心性质发生转变,仿生人被允许执行安乐死。十七岁,新党上任,为维护稳定,强制仿生人入住养护中心。十八岁半,强制入住发展成为武装追捕,全社会上下谈及仿生人无不色变,关宏峰从警队辞职,带着关宏宇开始逃亡。


关宏宇的病则爆发于三十六天前的一个晚上。


那天他们躲在渭沦河的桥洞下等太阳落山,关宏峰在和什么人发着消息,关宏宇在他身旁,看上去兴致很好,一连打了五六个水漂。他刚刚吃过一碗巨咸的速食拌面,喉咙干得发痒。矿泉水是没有的,他们不能去超市,每个入口的地方都有仿生安检门,他哥又不同意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关宏宇看看四周无人,动作很快地跑到上游,咕咚咚灌了几口河水。河水冰凉,解渴,看上去也十分清澈,所以关宏宇根本没在意,就连关宏峰也没有在意。


到了晚上他就开始发烧呕吐。


起初两个人都以为是普通的细菌感染,关宏峰一边嘱咐以后不要乱吃东西,一边喂给他几片治疗肠胃炎的药片。没想到后半夜,喝了药躺下的关宏宇忽然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在静夜里显得犹为刺耳。关宏峰赶忙开灯来看,他弟弟正伏在掀乱的被子上往外吐血,两只眼睛红得像渭沦河畔上最浓的晚霞。


现在想来,那天大概是关宏宇的身体全盘崩溃的起始点。就像是块儿日久年深的棉布,破开一道口子,再想缝好就不可能了。自那之后,关宏宇的免疫系统和多处器官均出现功能减退,到了现在,一次最普通的感染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小命。


衰竭,关宏宇最痛恨的词。


他正一步一步走向它。








关宏峰在药店遇上了点儿麻烦。


这个地下室是三天前搬来的,这一带从前关宏峰很少过来,对地形也不太熟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药店,对方却说什么也不肯向他出售无处方的抗生素和免疫系统药品。再远一点儿倒是还有药店,可这里的店员说了,像他这种没处方没证件,购药量还大的,走到哪儿也不会有人卖药给他。


“您还是先回去开处方吧,别回头药没买着,再被当成窝藏那种人的给抓去了,犯不着哇。”


“那种人”,说的就是关宏宇这种不去所谓的养护中心接受安乐死的仿生人。关宏峰这才反应过来,从前的药品都是托警局的朋友偷偷带来的,可三天前的这次逃亡,为了不牵连无辜,他跟最后的朋友也断了联系。



再没有人能帮他们了。








关宏宇正在地下室里洗衣服。


大多数时候,躺下是最难受的。身上的疹子痛到发木,高烧不退又让他头晕。关宏宇还时常能感受到心悸,他跟关宏峰说过,那大概是天堂的爸妈在叫他回去。


关宏宇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那上面沾着刚刚吐出的含血的胃液,以及破掉的丘疹留下的斑斑点点,他看着只觉得恶心。


关宏峰是怎么做到天天给他洗衣服的。


说起他哥,今天这趟门出得好像有点儿久。关宏宇把洗衣液倒进水盆里就不想动了,脑袋空空,又觉得很沉。他看着盆里的水,就想起从前跟关宏峰去过的海滩,有细沙有海螺,还有卖到五块钱一根的劣质烤肠和缠在脚上摘不完的裙带菜。有一次关宏峰差点儿溺水,妈妈还没赶到,就被别人家的叔叔拎着小内裤救上来了。关宏峰一上岸,自己就和他一起坐在沙滩上放声大哭。关宏峰那时已经八岁了,哭是被呛的,他就只有两岁,是被吓的。那天关宏峰被特许喝了两杯冰果汁压惊,他就惨了,哭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还被妈妈拿着相机拍了个痛快。关宏宇最近昏睡的时候曾经梦到过那片海滩,可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细沙变成了灰色的石砾,还有长成螺旋样的海啸嘶吼着从他的头顶飞过。


果然生病的人是没有好梦可做的。


有钥匙扭动锁子的声音,是关宏峰回来了。关宏宇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在海边大哭的照片,可他哥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皱着眉头让他不要乱碰水,小心感染。


关宏峰是出去给他买药的,可是好像什么也没带回来。关宏宇就明白他为什么臭着一张脸了,他一向很机灵。


但他决定不去打听。


“哥,帮我剪剪头发吧。”








关宏峰把粥烧糊了。


小灶上的铝锅咕嘟咕嘟的时候,他满心只想着关宏宇的药。注射的已经断了一天了,口服的还剩不到两盒。照这样下去,追捕小队根本不需要找过来,疾病很快就能把关宏宇耗死。不拿处方是不可能了,问题是怎么搞到一张处方。晚上是关宏宇情况最不稳定的时候,追捕队也常常在这个时间搞突袭。还得等到明天,明天一大早,得去医院碰碰运气。


想着这些的时候,白粥翻滚的泡沫把锅盖顶开了,汁水流了一地,烫到了关宏峰的手指。


关宏宇凑合着喝了半碗糊味儿的粥。他才满十九岁不久,超出负荷的病痛和看不见未来的恐慌,二十四小时摧残着这个刚刚成年的生命。有时候痛得狠了,他会趴在关宏峰怀里极安静地流上几滴眼泪,关宏峰也不说话,让他哭。


“哭吧,能哭出来是好事儿。”


关宏峰这么说过。


但是关宏宇现在不怎么想哭。粥很难喝,他分明看见关宏峰露出抱歉的神情,这让他觉得很可爱。关宏峰洗碗的时候,他去摆弄他的手机,关宏峰就调出篮球赛的直播来给他看。关宏宇以前是中学篮球队的队长,球员们都喊他一声“关队”,他因此觉得很是威风。关宏宇想起无数个夜晚里杂乱的梦境,好像有那么一次,他梦见过自己和哥哥都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时关宏峰已经成了刑警队的队长,其他的警员也这么喊他,关队,关队。


真有意思,他想。要是能活到四十多岁,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实在不知道。








关宏宇又折腾了一宿。第一颗星星从天边消失的时候,他们谈到了死亡。


“早知道这样,”关宏宇说,“我当初就该找个机构签张同意书,也不白白便宜了养护中心那群王八蛋。”


关宏宇所说的,是前几年大量存在于民间的仿生人解剖机构。在那里签下一张同意书,仿生人就能被拆解成一个个器官冷冻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这种交易自然是非法的,但的确有很多仿生人被创造之初就是为了器官移植。仿生人同宿主的基因序列完全相同,产生排异的可能性极小,无异于一个活体培养皿。


“把我的心肝脾肺都留给你。”关宏宇一边说也觉得有些好笑,“你多了一套备份,相当于多活一次,我也不用天天被人追着跑,很划算的。”


“不许胡说。”


关宏峰翻了个身。脑海里关宏宇被大卸八块的样子,让他狠狠打了个冷颤。








关宏峰从医院的一个病人手上买来了四盒口服药和两板针剂。为此他花了很大的价钱,万幸的是,关宏宇又能多活几天了。


他去买了两罐关宏宇最喜欢的那个牌子的椰子汁。进门的时候,关宏宇正缩在椅子上,翻看着地下室从前的住户留下的一本同学录。应该是个上小学的女孩子,粉色的小猪封面,花花绿绿的彩色内页,幼稚的笔迹。


“这里,”关宏宇指着“出生地”那一栏给他看。


“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在你的同学录上乱画,还在这里填了「关宏峰的耳朵」。”


关宏峰只记得那次关宏宇被他教训得很惨。


关宏宇今天的气色意外地有些缓和。注射药被停了两天,副作用倒也减了不少。折叠椅被他自己拉到了地下室的半扇窗户跟前,搬来四天了,关宏宇第一次看见了太阳。


关宏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他在街上看见巡逻车的消息告诉关宏宇。


还能逃吗?关宏峰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间安全屋了,再逃的话,还能往哪儿逃呢。可是不逃的话,就呆在地下室里等死吗。


他开了一罐椰子汁给关宏宇,他看见弟弟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忽然有点儿不想逃了。


关宏峰给自己也开了一罐。关宏宇有些惊讶,他笑他老了,也会喝这种甜腻腻的饮料。


关宏峰让他闭嘴。


关宏峰现在特别想扯掉他弟弟身上和额头上这些毫无意义的无菌贴和敷药,这让他看起来像是被缝缝补补过的,有种病态的滑稽,关宏峰很讨厌这样。他还想扔了桌子边上堆着的医疗手套,尽管那是他给关宏宇上药的时候必须要戴的。他想用自己的手掌去直接触碰弟弟滚烫的脖颈和红彤彤的脸颊,帮他降温,还想帮他脱掉汗湿在身上的黏糊糊的衬衣,帮他换上崭新的,干燥的新衣服。他想打碎所有这些有形和无形的屏障,去拥抱他。


甚至,甚至,如果关宏宇愿意的话,他还想在这间煤油灯一样昏暗的地下室里亲吻他,同他做爱。


他看着关宏宇,看着这个小他七岁,从他耳朵上长出来的神奇的男孩儿。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太多,配得上成年人的称号。这个他在父母去世之后仅存的亲人,唯一一个真真切切爱着他也被他爱着的人。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半大的关宏峰曾经误以为自己扮演的角色应该与逝去的父亲等同,于是尽量学着大人,向小小的关宏宇板起面孔。直到他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他讨厌自己,关宏峰才意识到有哪里是不对的。关宏宇教他学会爱,还教他学会表达爱。关宏宇是他的老师,关宏宇是他的朋友,关宏宇是他的爱人,是他永远的小男孩儿。


这个刚刚新剪了头发的,举着一罐喝了一半儿的椰子汁的关宏宇,正维持着一个不变的仰角姿势,透过那半扇脏兮兮的窗户去看外面的朝阳。疾病和追兵,关宏峰猜不到他会率先被哪一方打败。但此前没有任何一刻,能让他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弟弟会死。


奇怪的是,他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了。







关宏峰从后面抱着他躺在床上。他弟弟怕传染给关宏峰,拒绝了所有正面的拥抱和亲吻,他于是只能一下一下轻啄着他头顶的发旋。他刚刚给关宏宇推了一支花重金买来的注射剂,这会儿药劲儿上来了,关宏宇脸色铁青,绞着被单一阵阵地反胃。


他们又谈起器官移植的事情。


“反正那边处理起来都是无痛的,我睡一觉就行了,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那不公平。”关宏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冷又硬。“就算感觉不到也不公平。”


“我跟你讲什么公平。”关宏宇反驳,“我跟隔壁一中的篮球队才讲公平呢,你是我哥。”


关宏峰哑口无言。


“反正我最开始不过就是你耳朵上的一小块儿皮肤而已。”


关宏宇叛逆期跟他吵架的时候也用过这句话。那时候是吼出来的,带着十分的自嘲和不忿。现在却变得相当平和,并且充满诚恳了。


不该是这样的,关宏峰想。可关宏宇还在继续说。


“这里。”


关宏宇用手指去挠关宏峰坦露在被子外边的左耳耳垂。


“这儿就是我的家。”








关宏峰后悔了。他放关宏宇躺平,嘱咐他早点儿睡觉,说明天一早可能要出门一趟。



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洒脱,也没法放弃。



他还要继续逃。



end.


评论(18)

热度(108)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