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三

略略略

【双关】盹儿




“你们俩就胡闹吧。”


关宏峰把凳子上放的警帽挪到一边,自己慢腾腾地坐了上去。冷哼声带着冒白气的冰碴子飘过来,眼看要扎上对面关宏宇的一张俊脸。妈妈在病床上乐呵呵地观战,想想又有点儿心虚,压了笑容换上一副假忧愁的正经模样。他弟弟倒好,压根连头也不抬一下,手里殷勤地剥着刚买的橙子,一副欠抽的嘴脸。


虚张声势罢了,怕你我是棒槌。


对于他哥,关宏宇向来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奔三的人了,一遇见人民警察关宏峰,摇身就能变成十几岁的街头假霸王,叛逆小青年。吵架的时候,肚子里三分正经话加上七分歪理邪说,再不济就耍赖皮,总归是个不能输的主儿。这会儿得了理,得意劲儿眼看已经藏不住了,尾巴更是恨不能翘到天上去。


说起来是件挺可笑的事情。


大年三十儿,中心公园的庙会吵吵嚷嚷,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大喇叭音乐和不绝的叫卖吆喝。卖烧饼的吹气球的炒栗子的做棉花糖的,街道两边被挤得满满当当,商贩的小推车一直排到了十字路口。妈是个最爱热闹的人,在这白惨惨静悄悄的医院呆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憋坏了,看着窗户外面直眼馋。偏偏护工张姐今天请了半天假,关宏峰一大早下了夜班就赶来陪床,累得够呛。母亲知道大儿子向来管得严,脾气也大,心里盘算了一早晨,愣是没敢说。一直到关宏宇风风火火进了病房,趁着关宏峰出门还体温计的时候,才悄悄趴在他耳边小声念叨了一句。小宇啊,大过年的,跟你哥说说,咱也去对面转一圈儿呗。


成啊,这算什么事儿。


关宏宇拍着胸脯应承,皮衣的金属拉链咣咣作响,引来同病房家属们一阵侧目。


结果他哥还就是不同意。


天冷人杂病毒多,关宏峰一条一条分析得有理有据,声音冷静又严肃。没来得及换掉的警服平整挺括,像极了那人一张不会笑的脸。


关宏宇听过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是怎么评价关宏峰的。那会儿流行的几个半吊子作家写的言情小说,引领了一众女孩子的审美潮流,还创造出了不少傻不兮兮的新名词。像关宏峰这样的放到小说里,除了没钱,大概是个标准的冰山型冷面帅哥。他一个混迹江湖的社会闲散人员,都知道局里想着他哥的女孩不止一个。


关宏宇对此极为不屑。冷面,啥冷面,朝鲜冷面?真是什么世道,扑克脸都能给说出花儿来。不对,扑克脸都算不上。他哥那副死表情的样子,放到麻将里也顶多是个没人要的臭白板。


关宏宇得承认,他这会儿的理直气壮大半不是来源于自己,主要还得归功于母亲的主治医生。他刚刚当着全病房问过人家,医生大爷清清楚楚地说了,只要给病人戴好口罩做好保暖,出去短时间逛逛没什么问题。一听这话,旁边沉默的臭白板当时就给气成了臭黑板,关宏宇忍了好几回,才控制住自己的手,没去拿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机。


要不怎么说,医生都是白衣天使呢。








关宏峰倒不是真的闹了多大的脾气,他就是太累了。


年三十儿,辖区里各路妖魔鬼怪都摩拳擦掌地准备最后拼一把,要么赚笔大的,要么被请进宫和倒霉的值班民警一起过个团圆年。关宏峰连轴儿转了十六个小时,被举报电话吵到耳鸣,出了警局大门脑子里还是叮铃铃的声音。他是早上八点下的班,九点就已经坐在医院的病床前了。护工的假请到下午三点,关宏峰的假就请到了下午四点,多一分钟的余地都没有。母亲看他脸色不好,想让出半张病床来让儿子躺会儿,理所当然被关宏峰拒绝了。他故作轻松地和母亲谈天,听她讲医生的嘱咐,讲病友们好玩儿的事情,还有少不了的只能小声议论的八卦——他笑着,点头附和,却根本反应不上来母亲说的是什么。太累了,脑子里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正月十五的社火队,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严重的睡眠不足容易导致人冷漠易怒。关宏峰一丝理智尚存,及时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态度。作为玩笑的话已经够可以了,及时打住吧,别坏了气氛。他于是主动站起来去楼下借轮椅,嘱咐关宏宇伺候妈换好衣服。他弟弟没完没了,这会儿正侧过身子悄悄冲他吐舌头,被关宏峰看见了,抄起警帽在屁股上抽了一下。


不是真打,不过是换着法子逗母亲开心。


他知道关宏宇也在演戏。他跟他弟弟,不对付的地方海了去了,唯独在对待母亲的问题上,至今保持着少有的默契和奇迹般的意见统一。他们看妈觉得是老小孩儿,母亲看他们也一样。大小伙子多少年了,在她面前照样是长不大的小毛孩儿。像今天这种幼稚的斗气行为,偶尔上演,总能给母亲带来无上的愉悦和幸福感,逗得她朗笑连连。


关于如何哄母亲开心,关家兄弟有至高的发言权。








关宏宇把母亲裹成了初春里的花绣球。


关宏峰看起来显然不太赞同,但又指不出什么毛病来。罢了罢了,绣球就绣球,不冷就行。


津港是较早开始举办这种整齐划一的“现代化”庙会的城市。小商贩们从进门开始整齐地排成两列,游客就在中间穿梭前行,摩肩接踵。稍不留神,针织衫就能被身边人的钥匙链儿挂出个大洞。卖的东西也是全国统一的,十个摊位,三家臭豆腐,三家酸辣粉,杂七杂八的两家,最后一定有炒凉粉和冰糖雪梨。偶尔有个拐角空出来,放不下一整个摊位,也肯定有画糖画儿捏泥人儿的及时补上。糖画儿是实在不怎么样的,早不是老年间实打实的手工艺人,最拿得出手的大龙也画得像是团扯不清的毛线。家长带着叽叽喳喳的孩子转圆盘,花掉和大龙一样的钱,永远只能转到最简单的米老鼠头。愿赌服输,摊主就不紧不慢把糖稀烧热,画三个糖饼,一大两小,眨眼之间圆满完成。


关宏峰从一进公园就想找个卖饮料的地儿。他不常喝咖啡,多多少少有些咖啡因不耐受,可现在却迫切地需要这种苦水儿的刺激。公园人多眼杂,职业病本来就让关宏峰比普通人多出一份戒备心来,再加上要随时照顾到母亲的身体状况,这些都需要充沛的精力作支撑。找来找去,糖水果汁一大堆,卖咖啡的却连影子也没有一个。大抵中国人的年欣赏的总是十全十美的甜味,这种场合下,一点儿苦也掺不得的。


最后勉强买了瓶苹果味儿的汽水。乍眼的色素荧光绿,冰凉的,一路剌着嗓子和食道直流到胃,关宏峰这才想起来午饭根本没吃几口。能撑到现在,全靠早晨下班时的那个鸡蛋饼。人在困极的时候别的感官会变得麻木,要不是这口冰汽水儿,关宏峰压根儿感觉不到饿。身边就是卖炸虾烤鱿鱼的摊位,可关宏峰闻着滚了千遍的油味儿,只觉得想吐。


他下意识推着母亲走快了两步。


小吃摊声势最为浩大,可也不是没有尽头。顺着主路往左拐,很快就到了游戏棚的天下。关宏峰刚推着母亲看人家扔了几回飞镖,关宏宇就不知从哪儿蹦出来,手里还拎了两个丑绝人寰的傻布娃娃。


甭问,打靶去了。每回碰到这种类型的游戏,他弟弟绝对是第一个冲上去显摆的——武警学校的教育也就在这个时候能显出点儿作用来。春寒料峭,他弟弟的皮衣已经不拉拉锁儿了,大领子唿扇唿扇的,走路都带着风。母亲永远是最买他帐的人,两只手捧着战利品,仔细端详一番,很快承诺回到病房就给它挂起来。


可拉倒吧,找护士训呐。


关宏宇志得意满,接过关宏峰手上的轮椅,一边推一边絮絮叨叨跟母亲讲他从前打靶的英明神武。关宏峰甩了甩有些酸困的胳膊,顺手把母亲腿上溜下来的毛毯往回拽了拽。越往前走人越稀了,公园的景致这才显现出来。早春的湖边柳,芽儿都是含着的,怎么看都像被锁住的晨雾。天空灰蒙蒙一片,关宏峰不自觉揉了揉眼睛,再往前看,却觉得更虚更远了。


母亲忽然提起儿时钓鱼的池塘。关爸在世的时候是有名的钓鱼好手,津港往年的垂钓比赛,关图安永远榜上有名。也是在这个公园里,兄弟俩每周末都跟着爸爸学钓鱼,一直钓到小学快毕业。


关宏峰还记得他弟弟从前是个多沉不住气的小老虎。鱼一咬钩,关宏宇总是喊叫着瞬间提竿儿,一股子蛮力,鱼线十有八次都能被他扯断。还有一次鱼放了钩,他弟弟用力过猛,鱼钩往天空一甩,结果不偏不倚勾到了自己的头。父亲生前每次想到这事儿都要笑着扒拉一把关宏宇的脑袋——留疤不要紧,给孩子挂傻了可就麻烦了。







关宏峰好些年没来过中央公园了,没想到鱼池还在。野池子早变成了人工养殖的鱼塘,分门别类,摇身一变成了专门的休闲垂钓馆。跟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构成的闹市相比,这里显得过分安静了。密密匝匝的竹林隔出了一道天然的分割线,把一切喧嚣与热闹都挡在了门外。


大过年的,垂钓馆坚持正常营业。稀稀拉拉的几个钓客或坐或蹲,眼睛无一例外盯着水面上的某处,像是在意鱼漂的动静,又像是根本无所谓。关宏峰总算觉得清净了一点儿,晃晃脑袋长出一口气,迎面对上了母亲盛着兴致与期盼的目光。


行啊,钓就钓。


店主人十分热情地送上了鱼竿和两个小板凳。杆是不会伸缩的短杆,又沉又硬,附赠的鱼食也是最普通的那种,看着就没劲。要是父亲还在,铁定是一脸嫌弃。不过放在今天就刚合适了,本来就是消磨时光的事情,真钓上了反倒不好处理。关宏峰捡了个小板凳坐下,关宏宇就坐他旁边,不算太近也没有多远。母亲的轮椅被停在竹林旁的一柄大伞下面,手里摩挲着那两个小布娃娃,也不说话,只含着笑去望两个儿子的背影。


看得出来,她今天很满足了。


关宏峰却很快就后悔答应了这项活动。清净是清净,可也太清净了。老年人的瞌睡说来就来,母亲没过几分钟就靠在轮椅上睡着了,留下兄弟俩对着水面干瞪眼。关宏宇从刚才开始就一个劲儿地瞄他,关宏峰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没了大喇叭音乐的刺激,眼前一圈套一圈的水波纹就像周公画的睡符,不停地在把这个疲惫的年轻人往梦乡里引。


不能睡,不能睡。栽进水里可不是好看的。


关宏峰支着眼皮看了一眼手表。手腕像有千斤重,模模糊糊地显示着两点四十。再撑二十分钟,把妈送回去,自己还得去局里报道呢。


不知道又过了几分钟,他好像听见关宏宇往这边挪过来的声音,想偏头瞧他一眼,眼睛却再睁不开了。黑甜的世界里没有周公,没有梦,甚至好像不是睡眠,只是一个有些漫长的眨眼。


再醒来可就是半个小时以后了。


关宏峰是以一个仰角的姿势恢复意识的。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几只远空的寒鸦,胖胖的麻雀,然后是护工张姐那张红红的脸。


他靠着关宏宇的后背睡了三十分钟。


意识到这一点,关宏峰条件反射想要坐直,没成想重心不稳,被关宏宇拦腰挡了一把才没摔到地上。他弟弟一边夸张地抱怨公安系统发的皮带硬得像铁,硌坏了他细皮嫩肉的后背,一边不动声色地帮关宏峰把睡皱的衬衫拉好,转眼又把碰翻的板凳齐齐归位。


他能体会关宏峰的尴尬。张姐是突然找来的,主治医生下午要加一场查房,张姐回来一听说就往公园赶。他背对着关宏峰坐了半个小时,看不见他的睡相如何,想想也不会是十足的斯文。趁着关宏峰恢复清醒的当儿,关宏宇拉着张姐扯了几句家常,末了没忘祝她新年好。这时母亲也醒来了,关宏峰已经来不及送她上楼,只好交代张姐多多照应,转手塞给她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


“妈,我送我哥到车站哈,完事儿就上去。”


关宏峰“不必了”还没说出口,母亲已经一口一个赞同地在旁点头了。再多说也没什么意思,关宏峰目送着母亲和张姐离开,又瞅瞅身旁的弟弟,总算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实些的笑容。


有些话想说来着,在嘴边转悠半天,到了还是咽回去了。


算了,就当他都明白吧。









回程的时间很紧张,逆着人流往外走的关宏峰干着急使不上劲。关宏宇在后面紧赶慢赶错开游人,这才想起中午照的相片洗出来了还没给他,赶紧加快两步上前,冲着关宏峰的方向喊了声哥。


关宏峰没听见。这个点儿,来逛庙会的人有增无减,公园里闹得更厉害了。


“关宏峰!”


他哥猛地回头。


这一回头不要紧,正赶上夹在两人中间的小女孩吹泡泡吹得开心,圆滚滚鼓囊囊的透明气泡越飘越高,有那么一颗刚好碰在了关宏峰的鼻梁上。水晶球瞬间破裂了,炸出一大朵肥皂花儿,理所当然溅进了关宏峰的眼睛里。


关宏宇就看着眼前的臭白板条件反射地皱了鼻子眯了眼,再不是那个不说不笑能吓死人的大家长,倒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长胡子小花猫。


关宏宇愣了那么一小下,然后发自肺腑地笑出了声。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关宏峰了?不知道,记不清楚的话,应该时间不短了。关宏宇没顾得上再琢磨此时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赶忙去抓脖子上挂着的数码相机,可惜等他把镜头打开,眼前的人早已恢复原状了。


“叫我干嘛?”


瞧瞧瞧瞧,装的跟真事儿似的,就仿佛刚刚在他眼前出糗的是个十八不靠的路人。


“不干嘛。”


关宏宇放下相机,嘴角仍然带笑。他把过了塑的小照片从衣服里摸出一张来,塞进关宏峰胸前平整的小口袋,又调皮地在那上面拍了两下。


“新年快乐,警官。”
















一个非常迟到的傻贺文。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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