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三

略略略

【双关】逢七


 幼年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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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宏峰第一次半夜里被他弟弟叫醒,是七岁那年春日的一个午夜。

 

 

静悄悄的晚上,很容易就能听到风吹柳叶的沙沙声。妈妈睡前给窗户留了一条缝儿,说要接些新鲜的春天,荡一荡屋子里的陈气。捎着草木香的凉风就从窗户缝源源不断地飞进来,窄窄的一束。

 

 

七岁的关宏峰短手短脚的,偏要凑到窗前贪凉。一束风看过了,摸过了,闻过了,再幻想出一眼清冽的潺泉,岩上的青苔,深谷的游鱼,漫天的星河。心满意足,就可以沉沉睡了。梦里是会飞天的蜗牛,身材硕大,性格温和。厉害是相当厉害的,只可惜飞得太慢。关宏峰正坐在蜗牛背上驰骋,他不知道蜗牛有没有耳朵,只能对着两只大触角使劲儿喊加油。

 

 

后来蜗牛一抖,他被甩到了草地上,就有褐色的小奶狗摇着尾巴,一晃一晃来咬他的胳膊。咬得不疼,酥酥麻麻,温温热热的。关宏峰很是享受,闭上眼睛想要唱支歌。还没张嘴,天空中忽然飘下来一个巨大的破塑料袋,正糊在他脸上。关宏峰在草地上打着滚儿地扯,塑料袋就是不掉,长了脚似地跟着他跑。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挣扎着张开眼,黑暗的房间里赫然多出一个人来。

 

 

他弟弟的小胖手,一只摇着自己的胳膊,一只正捏着自己的鼻子。

 

 

“你干嘛?”

 

 

关宏峰压低了声音,同时尽量表现出自己被吵醒的愤怒。

 

 

关宏宇见状松了手,嘴一咧,开始接着抹眼泪。

 

 

“腿疼……”

 

 

关宏峰就明白了。

 

 

兄弟俩是相同的岁数,关宏宇却先一步开了窍,风吹竹笋似地开始长个儿,一个寒假就比关宏峰高出去半头。伴随骨节拔高而来的还有膝盖的生长痛,妈妈想办法托熟人买大骨头给他熬汤补身体,却怎么也赶不上关宏宇生猛的成长速度。

 

 

腿一疼,关宏宇就想撒娇,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他都是跟妈妈睡的。每到夜里,膝盖底下的一片就开始换着边儿抽抽,妈妈揉了左腿顾不了右腿,气得关宏宇直想在床上翻跟头。

 

 

“那怎么过来了?”

 

 

关宏峰给他让出半张床,他弟弟拖鞋都没穿就从那屋跑到这屋,借着月光都能看到黑黑的脚丫子。关宏峰倒也不是介意这个的年龄,掀开被子给弟弟盖上,又扯了秋衣的袖口把他满脸的眼泪擦干。

 

 

“妈睡着了……哥,我可疼可疼了。”

 

 

说着就又要哭。

 

 

“你别……一会儿再把妈吵醒了。”

 

 

关宏峰赶忙把他嘴捂住,弟弟眨着眼睛表示知道了,关宏峰这才挽起他的裤边儿,用刚刚摸过晚风的两只手,轻轻捏住了弟弟的小腿骨。

 

 

 

“下回妈睡着了你也别哭,你过来,我给你揉。”

 

 

关宏宇感激地点头。他哥哥个子不够,干脆整个人趴在了他身边,小巴掌一下一下揉捏着他腿上的肌肉。春天的夜晚,风已经不似冬日凛人了,室内也是刚好适宜的温度。关宏峰没捏几下就觉到了热,薄薄的一层齐刘海儿,很快被男孩脑门儿散发的热气蒸成了几绺,随着关宏峰的动作晃啊晃,串珠门帘儿似的,看得关宏宇眼晕。

 

 

“哥,我给你编小辫儿吧。”

 

 

揉腿的人有了,关宏宇就开始没事儿找事儿。

 

 

“滚蛋。”

 

 

“哥我跟你说,今天上数学课,杨老师说要鼓励后进生,让我起来算题,八个萝卜加五个萝卜等于几个萝卜。我算对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杨老师真的奖励了你一根胡萝卜。”

 

 

晚饭的时候你已经讲过一次了,关宏峰心想。

 

 

而且我也得过,是苹果,张老师发的。 

 

 

因为我倒着背完了九九乘法表。

 

 

我当时可没像你这么显摆。

 

 

“妈要把萝卜炒了吃,我舍不得,”关宏宇听不见他哥心里的嘀咕,“你说我把它藏哪儿比较安全?”

 

 

“藏你抽屉吧。”

 

 

关宏峰揉累了,改用小拳头捶。

 

 

“妈不是总说你抽屉乱得赛猪窝么?没人喜欢翻猪窝的。”

 

 

 

 

 

 

 

 

结果第二天午饭是青笋肉片。

 

 

关宏宇看妈妈好像不打萝卜的主意了,就光明正大把它从猪窝里救了出来,左抠抠右瞧瞧,爱不释手。胡萝卜一会儿是他的超级手枪,一会儿又成了收音机上的天线。关宏宇把它举到脑袋顶播报新闻,谁要是去动一下还能顺手调个频。他还从同学家的外国童话书上看到过金手指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老婆婆有根金手指,指谁谁变金子。到了这一天该睡午觉的时候,关宏宇小朋友想起了这个故事,于是胡萝卜就又变成了他的第十一根红手指,他指谁,谁就得变萝卜。

 

 

“看我的红手指——”关宏宇在床上手舞足蹈,圆秃秃的萝卜尖儿一个劲儿戳着关宏峰的后背。关宏峰昨儿晚上给他揉腿揉到两点半,这会儿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嘴里嗯嗯啊啊地应着,根本没听清他弟弟说的什么鬼话。

 

 

“我把你变成萝卜!”

 

 

关宏宇像创世之神一样举着红手指说。

 

 

“嗯,那我怎么没变呢。”

 

 

关宏峰闭着眼睛跟他抬杠。

 

 

“你变了,你已经是萝卜了。”

 

 

“萝卜可不会说话。”

 

 

“你是会说话的萝卜,我批准的。”

 

 

“你看我的手——”关宏峰把五指分开高高举起,“萝卜可没有手。”

 

 

“你看见的是手,我看见的是萝卜须须。”

 

 

关宏宇把萝卜缨子叫萝卜须须。

 

 

“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看见萝卜须须,你没有我聪明,所以你看见的是手。”

 

 

那本儿故事书上还有皇帝的新衣。

 

 

关宏峰没有再反驳。关宏宇说出第一个“萝卜须须”的时候,他就已经睡着了。

 

 

 

 

 

 

 

 

 

那一年的生日,七岁转八岁,关宏峰得到了他想要很久的转笔刀套装,关宏宇得到了一整盒崭新的弹珠。一桌子菜,长寿面分完又是一人一个荷包蛋,关宏宇撑到打嗝,忽然听见他哥说也要给他礼物。一家人好奇的目光中,关宏峰打开了猪窝隔壁整整齐齐的抽屉,取出一个六角形的塑料瓶。

 

 

是钙片。

 

 

奶味儿的,一百片,每一片的形状都是大鼻子奶牛。

 

 

“我问过张老师,她说吃了这个腿就不会疼了。”

 

 

关爸爸欣慰地摸摸大儿子的头,关妈妈感动得眼圈儿泛红。妈妈推着关宏宇的脑袋要他谢谢哥哥,关宏宇红着脸哼哼唧唧,一句话没说完,忸怩得要命。“哥哥”这样周正的叠词,他很少叫得出口,谢谢更是没怎么说过。刚满八周岁的少年懵懵懂懂,有些感情羞于表达,“兄弟情深”的道理也尚未参透。

 

 

“以后爸爸妈妈走了,你是要和哥哥相互扶持一辈子的。”这样的话听过不知多少遍了,关宏宇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走,走到哪儿去,也从没想过“相互扶持”和“一辈子”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他还太小,小到不需要理解爱的意义,却可以理直气壮地沐浴在爱里。

 

 

但他也不是全然不懂。在很早的时候,在比今天的牛奶钙片更早的时候,在比关宏峰半夜给他揉腿还要早的时候,关宏宇就已经在心里认定,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除了爸爸妈妈,就只有关宏峰了。他不知道怎样用合适的语言表达自己这份严肃的看法,所以他思考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都亲了一口。

 

 

 

 

 

 

 

 

那瓶钙片后来还是分着吃完了。八岁那年的冬天尚未结束,关宏峰也开始悄悄长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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